星期六的早晨,外麵滴滴答答地下著二月的冬雨,雖然已經八點了,窗外還是灰黑朦朧的. 嘉欣舒展著被子下酸痛的身體,好想繼續睡幾個小時。但是想到今天的客戶工作表:九點半去給八十歲的王老太做一個小時的身體放鬆; 十一點要到劉姐家給她腦癱的四歲兒子做一個半小時的全身按摩;下午兩點半給孫大哥做一個小時的肩膀和腰部按摩和半個小時的足底按摩; 六點去李太太家燒晚飯和清洗廁所。中途順利給自家買好下周的菜糧,緊緊巴巴地一天就過去了。出門前除了給自己燒些早餐和準備一份三明治做午餐,再給兒子燒頓午飯. 想清楚了,嘉欣一咕嚕爬起洗漱完畢,在廚房忙著該做的飯食。
嘉欣時不時瞟一眼熟睡在廳裏的兒子,努力放輕手腳,避免弄出太大的聲音. 他們住的是低收入公寓樓,一個單位有一間包括廚房的大房間,還有個包括淋浴的廁所。她和兒子的床在房子的一側用簾子隔開,另一側放個小書架,書桌和小餐桌,角落裏放了幾個旅行箱子,家裏已經擠得轉不開身。
兒子小鬆十三歲時來到美國和分開六年的媽媽團聚。 媽媽是小鬆的大舅幫助申請移民來到美國的。媽媽在中國等待了十年才得到這個這個移民申請。當時小鬆還不到七歲。他記得媽媽希望全家最終都到美國生活。但是在研究院做研究員的爸爸說他可以去探親,但是不會永久地居住在美國,因為他不想一切從頭做起,也不可能在美國取得他在中國的地位.在以後的十年裏,小鬆的爸爸來美國探親兩次,每次住上三個星期. 媽媽把她的床讓給爸爸,她去朋友家借住。家裏總是無聲無息,死一樣的安靜。爸媽之間好像從不吵架,應該說他們兩人幾乎不說話。小鬆有時盼望他們可以吵個架,發點聲音。小鬆從小就有些怕爸爸,多年的分離增加更多的生分,父子倆好像找機會避開彼此。小鬆雖然和媽媽也沒有太多的話,但是知道有媽媽在心裏就踏實,有熱飯熱菜吃,還有個可以安身的家. 母子倆在家時, 雖然也相互少語, 卻時不時用眼角互相瞟一眼,確定相互的存在,彼此便安心地忙碌自己的事,無語中透著默契和安慰。
嘉欣來美國之前在中國一家事業單位當了二十多年的出納員。初到美國時想用上中國的經驗在美國找同樣的工作,但是自己英文不行,美國的會計軟件不懂,麵試了幾家華人公司,就放棄了初衷。後來有新認識的朋友介紹她去了中國人辦的理療按摩學校,花了五千塊美元,每天去課堂報道,然後去學校掛靠的幾個中醫診所,向中醫學習身體按摩,其實後來知道是在幫助中醫治療病人,嘉欣屬於實習生不掙一分錢. 過了半年課程結束,據說學校替嘉欣這樣的學生考了英文筆試,因此嘉欣拿到了個證書,可以到中醫診所上班做身體按摩. 有些學員去了按摩院,那裏有小費掙,比在中醫診所掙得多,但是嘉欣不喜歡按摩院這個名字,認為會讓人和尋花問柳的場所相連。兒子小鬆到美國時,她已經在診所裏工作了五年了。中醫對病人給予針灸和身體按摩治療,一般一小時收病人保險一百五十到兩百五十,但是付給嘉欣的錢是十五美元半個小時按摩,二十二美元一小時按摩。嘉欣從來不多問中醫老板付費的原則,總是默默地做她的工作,每周工作六天,隻有星期天是休息日. 每當病人少的時候,她主動幫助打掃診所。卻拿不到任何額外的收入。幾年下來老板很是信任她,全家出門度假時會把家裏的鑰匙交給她,請她幫助做家務,並且付一點錢。
嘉欣在兒子沒來美國前,一直住在一個住滿房客的大宅子裏的一其中小間,小到隻能放一個單人床,一個小床頭櫃,一把椅子,和三隻旅行箱子。每個月三百元房租。知道兒子拿到了簽證,兩個月後就來美國和她團聚,嘉欣興奮極了。到處尋找房租價格, 兒子上學位置和她上班地點都可以照顧得到的地方,經過朋友的幫助,終於找到現在這個由政府資助的低收入的房子。入住那天晚上她居然失眠了,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夜晚隔壁人進出門時她的房子的微微震顫感;孩子的深夜啼哭和哪家不是吵架就是玩牌的噪雜聲;有人洗澡和廁所馬桶的衝水聲音。一切突然都消失了,她的心裏有些疑惑和恍惚,即高興又悵然,竟然在各種混雜的感情中噙著眼淚進入夢鄉。
兒子小鬆終於到了。分開六年的兒子好像長高了一頭,見到媽媽靦腆地低下頭,嘴動了動,好像是叫了聲媽媽. 嘉欣一把把兒子摟在懷裏。兒子試著掙紮了幾下也就順勢靠在媽媽懷裏了。在接下去的三個月裏,嘉欣用自己不能成句的英文能力,加上朋友們的幫助,幫小鬆辦妥所有居民應有的證件,並且為小鬆辦妥了英語補習班和初中入學手續。周日做好兩頓飯隨身帶著,拉上小鬆去海邊,公園,各種免費的博物館。小鬆喜歡吃美國的漢堡套餐,嘉欣兩個星期給他買一次,但自己從不吃。
小鬆很快適應了美國的生活,他的英文也進步得挺快,因此其它的初中課程也開始跟上來。他最喜歡數學,因為沒有太多的英文字,同時在中國同年級學的的數學比美國的難多了, 所以數學課對於小鬆最容易。他也喜歡地理,感覺自己可以跟著地圖周遊世界。他不喜歡曆史,因為要讀太多的曆史文獻並且背下來. 他最恨的是社會交流活動,和太多人交談並且要選社會義工讓他好煩惱。小鬆交到幾個和他有相似背景的大陸來的同學,下課後聚在一起打電腦遊戲,有時一起騎車去學校打籃球,要不就去圖書館邊上的奶茶店喝杯奶茶。然後進圖書館把和中國學校相比少之又少的作業做完,便在電腦上東看西看。
嘉欣一般是晚上八點左右到家, 快馬加鞭地做出來一葷一素一湯的晚飯,招呼兒子一起吃晚飯,邊吃邊問兒子一天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小鬆挑出當天最有興致的事情說說,嘉欣總是聽得精精有味。這是她最幸福的時候,一天的工作辛苦和應付各種客人的臉色及要求帶來的煩惱,看著眼前的兒子就都忘了。兒子是她的希望和支柱。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 一年年地過著,小鬆晚飯桌上的話卻越來越少. 對嘉欣的任何問題都簡潔到“是”或是“不是”為答案。有幾次嘉欣問:“你怎麽好像和媽媽沒有話說的哪?”小鬆不耐煩地說:“和你說些什麽哪?說了你不一定懂哇。” 嘉欣聽了很傷心,但決定不再煩擾兒子。
轉眼小鬆到了上大學的時候了,在經過對於成績和經濟情況考量後,小鬆選擇先在社區大學讀兩年,再轉入周立大學, 專業方向是會計學。嘉欣知道小鬆的計劃很高興地說:“你好好地按意願去做,其它的事比如學費都不用擔心,媽媽全力支持你。”
小鬆的大學生活是快樂的,學會了開車,媽媽給買了一輛二手的豐田車,方便他上下學和四處走走;時不時地和學習小組的同學在咖啡店或是西餐館邊談課題邊吃飯。嘉欣每次事後知道後,從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把給小鬆做的飯收起來隔天自己吃,給小鬆吃的總是當天新做的。
小鬆學習還算努力,四年學下來到畢業時的平均成績3.0. ,和優秀的學生的4.0差蠻多的,但是對於他所學的會計學專業,進有名的大公司,光靠他的成績有點難. 但是小點的公司找個工作還是可以的。小鬆大部分同學都選擇去美國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同時考個會計執照。小鬆不知為什麽從來不去各公司到學校組織的畢業生工作招聘會。在四年的大學暑假也從來沒有到任何公司做過實習生。六月中畢業的小鬆一直在家晚睡晚起地在電腦上玩。開始嘉欣心說孩子學習累了,剛畢業讓他歇息一下。一晃到了十一月,小鬆還是沒有工作的跡象,嘉欣忍不住問小鬆有沒有找工作。小鬆回答說他在複習考會計師執照,至少要準備半年或八個月的。嘉欣看著別人的孩子和自己兒子同時畢業的都快工作半年了,再看看小鬆的情形實在不理解,但又不願意逼問兒子, 便和一個關係很好的在大公司工作的病人朋友杜欣講了講。杜欣提出和小鬆見麵聊聊。嘉欣提議大家吃個便餐, 邊吃邊聊比較自然,朋友答應了。嘉欣為此還請了另一個朋友坐陪和她聊天,以便小鬆則和杜欣可以多聊聊。
整個吃飯期間小鬆和杜欣聊得很多很久,嘉欣在一旁看了很高興。隔一天給杜欣打電話問情況,杜欣在電話的另一邊沉默了一下說:“小鬆是個好孩子,但是二十四歲的他應該是個有責任感,有闖勁的男子漢了,但他心智非常脆弱,他說他一想到人家公司憑什麽會錄取他工作哪?比他優秀的人太多了。他就沒有勇氣找工作了。我努力地鼓勵他,他好像什麽都聽不進去。他在自己製造的恐怖世界裏打轉。我建議你帶他看看心理醫生。那樣對他幫助更多。” 一刹那,嘉欣好想痛哭,她不明白自己在美國千辛萬苦地供養兒子小鬆,就是希望他不僅活得快樂,而且有能力找份好工作,今後有個好生活,為什麽他會如此懦弱哪?什麽地方出了差錯?是不是他留在中國更好呢?
嘉欣在千頭萬緒的心思中做完了這一天的工。趕回家顧不上做晚飯,走到小鬆的書桌前,用一種從來沒有的不可抗拒的語調要求小鬆關了電腦,說有話和他說。小鬆有點吃驚但是還是照辦了。嘉欣咽了口氣盡量把聲音放平靜地說:“小鬆,你知道媽媽每天的工作是什麽嗎?聽起來是在中醫診所上班,實際上是給醫生的病人做身體按摩,一天下來媽媽渾身酸痛,但是不能休息,因為等著媽媽的是下一天的工作。媽媽如果減少工作,我們連這個政府資助的低收入房都住不久。媽媽所有的努力是為了你,希望你在這個許多人都夢想來的國家生活和工作好。我沒有指望你養活我,但至少要有能力養活你自己呀。從明天開始,你一定要去找工作,做什麽都行,但必須有收入。”小鬆愣著聽嘉欣的一大串話,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嘉欣停嘴後,他的頭深深地埋下去了五分鍾,然後抬起頭說:“好的,我明天就開始找工作。”s
一個月後,小鬆找到一份在一個私人會計師事務所裏做助理會計的工作。雖然薪水不高,但是萬事起步難,至少小鬆邁出了第一步。
我外甥,當初有可能上私校,可爸媽為了大房子,還是沒上。後來去colleage培訓當體育老師,可他女朋友有了孩子,退了學,上班,在建築師辦公室畫圖,建築師出錢讓他去大學進修,他說過兩年再說,結果2008年給裁了,現在做泥瓦工,很賺錢,可很累的體力活。
他現在覺得他的生活很接地氣。可能就不是坐辦公室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