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失 在 追 尋 中
從紐約開車去青山州,不料竟在群山莽林中迷了路。好在青山州山清水秀,香檳湖又是渡假勝地,遂在湖邊的林子裏租了個小木屋住下。黃昏過後,沙灘上嬉戲的人點起篝火唱歌,我就躺在長木椅上看書,讓歌聲在黛色的天穹下作我若有若無的讀伴。
這部書叫《迷失在翻譯中》(Lost in Translation),是美國剛出頭的女作家尼珂·莫恩絲 (Nicole Mones)的處女作,寫一個來自美國的年輕女翻譯,在九十年代的北京追尋自我的故事。
書中碧眼迷人的翻譯艾麗絲,每在入夜時分,便穿上黑色背心和緊繃的牛仔褲,象夜遊神一樣溜進北京的酒吧裏勾引男人。她隻對中國男人有興趣,也隻對一夜情有興趣,常在次日清晨用假名“玉蓮”和假電話號碼來打發那些東方情種。艾麗絲過去在北京留學時,曾有過一個中國戀人,對他一往情深,可是自己的戀人卻最終娶了位北京女孩,艾麗絲從此開始遊戲人生。不過,在潛意識中,艾麗絲是要為自己的中國情結,追尋一個結局或答案。可惜她迷失了,迷失在兩種不同文化的鴻溝中,而隻能在北京的小胡同裏摸黑夜遊。
歌聲從湖邊飄來,悠遠而委婉。那是英格蘭民歌《綠色的衣袖》,詠唱愛的失落。我放下書,傾聽那飄忽的歌聲,竟覺得這歌聲是為伴我閱讀而唱的,那漣漪般的旋律,仿佛給莫恩絲的小說染上了淡淡的背景。
後來,艾麗絲給一個美國來的考古學家當翻譯,尋找二次世界大戰中失蹤的北京猿人頭蓋骨化石。這是二十世紀初在北京周口店出土的化石,算得上中國人祖先的遺物,也該是中國之根的象徵了。大半個世紀前,抗日戰爭爆發,北京猿人頭蓋骨連同其它國寶,被裝船運往美國避難,然而這卻象泥牛入海,從此無影無蹤。有人說是美國人做了手腳,有人說是被日本人劫了,也有人說仍在中國。考古學家相信後一種說法,並以一個法國傳教士的情書為據,到中國大西北一帶尋找。在艾麗絲的幫助下,這位不屈不撓的考古學家終於找到了當年幫助法國神父掩藏化石的牧民的後代。可是,一切就象一幕驚天動地、大起大落的悲喜劇,當他們最後來到藏化石的山洞時,才醒悟過來:牧民們早把化石當成中藥龍骨給賣掉了,化石早就被砸成粉末、熬成燙藥喝掉了(這讓我想起魯迅的《藥》)。這真是女作家的絕妙之筆,讓人欲哭無淚。考察隊迷失了,他們當然找不到化石,他們怎可能找到中國之根呢?中國文化早就溶入中國人的血肉之軀了。
此時歌聲停了,繁星下的香檳湖送來水聲和風聲,莫恩絲講述的故事,讓我的心隨著湖水的潮汐而起伏。的確,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是為了尋找甚麽。今夜我住在這湖邊,不也是為了尋找明天的路嗎?那位考古學家尋找的是一個夢,艾麗絲尋找的也是一個夢,《綠色的衣袖》更是愛的夢幻曲。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迷失的尋夢者。
在考察的行程中,艾麗絲同一位中國學者墜入愛河,她那長年漂泊、追尋的靈魂,似乎有了歸宿。可是,這位中國情人,卻不肯寬恕她在北京夜遊的經曆,使她倍覺無奈、旁徨與疲乏,再次陷入迷惘之中。艾麗絲的父親是個聲名昭著的種族主義者,以歧視性言論而遭病詬,這使艾麗絲從小在學校受夠了同學們的白眼,使她因此而對父親充滿了怨恨和反叛之情。父親是華盛頓的國會議員,多少年來,總要幹涉女兒,反對她與中國人相愛,這更使得父女二人形同陌路。到小說結尾,父親病危,女兒終於原諒父親,父親也諒解了女兒。也隻是在這時,艾麗絲才在父愛和失去多年的家庭親情中,獲得了一絲安慰。至此,陷於迷失中的女主人公,仿佛在內心中看到了明天,她應該離開中國,應該回到自己的家鄉了,至少回去與父親見最後一麵。在返回美國前,她為自己的迷失,作了一次心理治療,她燒毀了自己收藏的紀念物、埋葬了對往日戀情的思念、淡化了糾纏自己靈魂的中國情結。
讀到這裏,《綠色的衣袖》的旋律,又重回我心際,並將小說裏的情感世界,同外麵的星空、湖水、沙灘、蘆葦,化為一體,也將我引入這似幻似真之中。那溶入我心中的歌聲,突然讓我迷惑起來,擔心自己會迷失於今夜的小說世界,盡管我知道這是一個虛構的世界。
當然,艾麗絲的中國情結不可能真正了結,因為那是靈魂的縈繞,是精神的寄托。可是一方麵,由於她不斷同華盛頓的國會山莊聯係,由於她和考察隊在深山洞穴中發現了中國的核武庫和軍方黑社會暗藏黃金的地方,中國的反間諜機關便盯上了她,先是跟蹤她、監聽她的電話,隨後將她逮捕(當然,作為國會議員的女兒,艾麗絲獲釋了)。另一方麵,她通過考古調查而對中國下層社會的草根階級有了認識,既看到了他們的純樸,也看到了他們的劣性。這才是她對中國文化的認真了解,使她得以從迷失中逐漸清醒過來。
莫恩絲的小說在大體上是一部傳統的情節小說,以故事的曲折取勝。照十九世紀小說的標準,作者是編故事的高手,那跌宕起伏的情節、夜半情色的誘惑,無不引人入勝。但是,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性格刻畫卻如業餘水平,除了女主角外,其他人物都表麵而膚淺,特別是對中國人的描寫,甚至如漫畫一般。小說的作者算得上是中國通,早在七十年代便前往中國經商,講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為了寫這部小說,她對北京猿人進行了深入研究。但是,她對中國人的性格,卻無法獲得切身體會,而隻能進行外在的描寫。當然,若用二十世紀小說的標準、尤其是用後現代文學的眼光看,《迷失在翻譯中》是觀念化的,作者一直在或隱或顯地傳遞一個觀念:當代人迷失於文化的翻譯中、信息時代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靈魂尋找一塊最終棲息的淨地。若用中國文學界眼下時髦的術語說,這是一部“文化小說”,而這樣的小說,並不在乎人物性格的刻畫。
艾麗絲的故事在我心中盤桓不去,次日開車上路,仍在回味她的中國情結,回味她的迷失和追尋。車在香檳湖邊行駛,蘆葦蕩裏彌漫著一層淺淺的白露。我打開音響,找到《綠色的衣袖》播放。歌聲輕輕溢出,與我的回味相伴隨。車窗外,湖麵上蕩漾的漫漫綠波,超越了時空的界線,似乎這一曲《綠色的衣袖》是專為艾麗絲的迷失和追尋而譜寫,也是專為我的青山綠水之行而吟唱的。我開了車窗,讓歌聲和著白露向湖麵飄去,也讓湖上綠波向我心間蕩漾而來:
我思斷腸,伊人不臧;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棄我遠去,抑鬱難當;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心相屬,日久月長; I have loved you all so long
與卿相依,地老天荒。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綠袖飄兮,我心癡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我即相偎,柔荑纖香; I have been ready at your hand
我自相許,舍身何妨;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
欲求永年,此生歸償; I have both waged life and land
回首歡愛,四顧茫茫。 Your love and good will for to have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綠袖飄兮,我心癡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伊人隔塵,我亦無望; Thou couldst desire no earthly thing
彼端箜篌,漸疏漸響; But still thou hadst it readily
人既永絕,心自飄霜; Thy music still to play and sing
斥歡斥愛,綠袖無常。 And yet thou wouldst not love me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綠袖飄兮,我心癡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綠袖去矣,付與流觴;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我燃心香,寄語上蒼;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我心猶熾,不滅不傷;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佇立壟間,待伊歸鄉。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綠袖飄兮,我心癡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這是從互聯網上抄下的譯文,譯者蓮波。雖不敢說這是完美無暇的翻譯,但在我見過的譯文中,這是譯得非常好的。那仿詩經的譯法,與早期的民歌語言相呼應。尤其是反覆詠唱的段落,僅用一個動詞的變化,來表達失落之情,既朗朗上口,又蕩汽回腸,深得詩經神韻,營造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境界。
民歌《綠色的衣袖》沿用了中世紀情歌的主題,是一位失戀男子對意中人的呼喚。這首歌不知原本由誰唱出,現在所能見到的最早印刷本,是一五八四年出版的歌曲匯編《樂歌集》(A Handful of Pleasant Delights)。其中《綠色的衣袖》標題下有一行說明:“獻給綠袖女郎的宮體商籟詩,韻和新調‘袖底風’”。自這首情歌流行開來,英國人就相信這是他們的國王亨利八世所作,並振振有詞地說,“袖底風”是威爾士民歌樂調,亨利國王有威爾士血統,他曾按威爾士民樂詞牌填過歌詞。雖然現在的學者們都認為這隻是英國人的浪漫說法,但卻十分欣賞他們的美好心願,而不去糾正他們。
於是,《綠色的衣袖》便與亨利八世時代(十六世紀)一連串撲朔迷離的皇室私情和宮廷謀殺相牽連。亨利八世在女兒伊麗莎白三歲那年(一五三六年),將妻子送上了斷頭台,這給伊麗莎白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伊麗莎白一生都在追尋謎底,但她唯一的線索卻隻有這首《綠色的衣袖》。後來伊麗莎白登基成為女王,她為了皇室和國家利益而終生不嫁,但有一個秘密情人。情人死後,女王將情人的養子接進皇宮,此人即風流倜儻、驕勇善戰的艾塞克斯伯爵。由於女王的恩寵,艾塞克斯變得無法無天,最終發動叛亂,被女王關進了死牢。
根據野史的說法,在上百名同下死牢的叛軍中,有個從犯叫托馬斯,他的祖母叫傑恩·格蘭特(Jane Grant),是亨利八世的密友。為了救出托馬斯,傑恩通過自己同皇室的關係,欲向女王索取一紙赦免書。不料,女王反向她打聽一個人,一個叫綠袖女郎(Lady Greensleeves)的人。自從亨利八世去逝,綠袖女郎的秘密,便隻有傑恩一人知道。她唯有講出關於綠袖的一切,才可能從女王手裏為孫子求得赦免,而一旦講出這一切,她將自身性命不保。原來,亨利八世膝下無子,他盼望能有個兒子繼承王位,於是便借口殺了王後,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四個秘密情人,她們是綠袖、黃袖、黑袖和白袖,伊麗莎白早就疑心傑恩是其中之一。
然而,這些都可能是講野史的人附會的,所以故事並沒有最終答案;若有,也不過是編故事者的一廂情願而已。正因為沒有答案,也正因為追尋中的迷失,一曲《綠色的衣袖》才如此動人,如此魅力無窮。
歌曲結束時,我已遠離了香檳湖,行駛在青山州的茫茫林海中。然而,綠袖的餘韻仍久久不去,我也仍然在想,為甚麽亨利八世會唱出“我思斷腸,伊人不臧”的撕心裂肺之聲?該是因為綠袖女郎想愛而又不敢吧。但是,她帶給國王的歡快是無與倫比的,所以亨利才唱出了來自心底的傳世絕句:“綠袖招兮,我心歡朗;綠袖飄兮,我心癡狂;綠袖搖兮,我心流光;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目的地就要到了,下得高速公路,開車進入市區。為了不再迷路,我到一家書店買當地地圖,沒想到在書店裏看到今年春天剛出版的莫恩絲第二部小說《一盞幽明》(A Cup of Light),便立刻買下一本。這部小說講一個年輕美貌的女藝術史學家,從美國到北京和景德鎮接手一批宋代陶磁。在考證這批稀世珍寶究竟是被盜古董還是精致贗品的過程中,她墜入了中國的愛河。這部小說與《迷失在翻譯中》異曲同工,女主人公身上明顯帶有作者本人的影子,而她們在迷惘中對自身中國情結的追尋,更成為兩部小說共同的潛在主題。
對我來說,美國當代作家莫恩絲的小說,與英國古代民歌《綠色的衣袖》之間,並沒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因為它們打動我的,都是同樣的情調和主題,即迷失中的追尋、追尋中的迷失。
二OO二年六月,紐約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