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遊走在文字與繪畫之間討論文學、繪畫、理論
正文

巴 黎 的 金 玫 瑰

(2005-12-24 15:08:36) 下一個

 

  

 

            早就想去巴黎看畫,但總是很忙,直到今夏朋友相邀,說巴黎有一種金玫瑰,我們該一道尋訪,這才擠出時間前往。朋友是畫家,在巴黎做時裝設計,她說那裏的金玫瑰給了她無盡靈感,她的設計常以金玫瑰為主題。我知道巴黎是花都,也見過各色玫瑰,但從沒聽說過金玫瑰,於是調侃朋友說,巴黎的金玫瑰也許是在美術館的畫廊裏。朋友笑答,那就如你所願,我們在巴黎看畫吧。

             

 

                    維納斯

 

            羅浮宮有三件鎮宮之寶:維納斯、勝利女神、蒙娜麗莎。在看維納斯時,我的時裝師朋友對這件古代雕像的衣飾很有興趣,認為其行雲流水般的波紋線條,能讓人精神升華,是時裝設計中古典美的至境。可惜,維納斯衣飾的波紋殘損較重,否則我們能從中看到更多的精妙之處。關於這樽雕像的受損,是美術研究的一個大話題。有理論家用現代心理學解釋說,維納斯的殘缺之美,在於給人一種心理焦慮,讓人在潛意識中為了滿足占有欲,而既渴望去破壞這件作品,又渴望去修複這件作品。由於雕像已遭破壞,雙臂遺失,永無修複的可能,於是維納斯便因激起人無法滿足的“破壞的欲望”和“修複的欲望”而獲得了永恒的魅力。

 

            據曆史學家考證,維納斯被破壞,是由於法國人和土耳其人的爭奪。一八二O年暮春的一天,在希臘的米洛斯島上,有個叫約哥斯的農民,一鋤頭挖出一個地下神龕,裏麵躺著大理石雕刻的維納斯。當時,法國軍艦“信史號”正好停靠在米洛斯島,有個喜歡考古的水手上岸尋寶,聽說了農民的發現,便跑去畫了一張雙臂尚在的維納斯速寫草圖,並通報了法國駐米洛斯的領事。領事想把雕像獻給國王路易十四,因為在拿破侖戰爭後,羅浮宮有五千餘件藏品被敵國索回,這無疑是法國的奇恥大辱,因此,隻有奉獻維納斯才能挽回麵子。為了得到這一雕像,法國作了兩手準備,一邊花錢買通那個農民,一邊招來了另一艘軍艦。就在法國海軍要將維納斯裝船運走時,一個外國神父插足進來,他付給那個農民兩千法朗,弄走了雕像,要將其獻給當時統治希臘的土耳其王子。法國人聞訊大怒,先說願付六千法朗,隨後大動幹戈,在海灘上同土耳其人兵刀相見。一個曾經參戰的法國海軍上尉後來回憶說,土耳其人用繩子拖著維納斯在海灘上奔逃,五十餘名法國水兵手握木棍和長刀一路追趕,經過血腥混戰,遍體鱗傷的維納斯終於上了法國軍艦。

 

            維納斯是羅馬神話中的美神,在希臘神話中名叫阿弗羅蒂特。根據古希臘的神話傳說,有次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舉行歡宴,忘了邀請“不和女神”,這位女神一氣之下,決定製造麻煩。她飛臨宴會,向餐桌上扔下一個金蘋果,上麵刻著一行字“獻給最漂亮的女人”。赴宴的眾女神中,神後赫拉、戰神雅典娜和美神阿弗羅蒂特都自認最漂亮,三美人便爭奪這個金蘋果,並讓眾神之王宙斯來評判。宙斯不願卷入紛爭,便讓她們去找特洛伊王子帕裏斯當裁判。三位美女競相給帕裏斯許願,赫拉和雅典娜說,她們會讓帕裏斯成為最驕勇善戰的國王,阿弗羅蒂特說,她會讓帕裏斯得到希臘美女海倫。結果,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帕裏斯,將金蘋果判給了阿弗羅蒂特,並在她的幫助下,將海倫誘拐到了特洛伊。後來,希臘人為了奪回海倫,發動了特洛伊戰爭,以木馬計破城,荷馬史詩寫的就是這個故事。特洛伊王子帕裏斯之名Paris,就是後來的法國巴黎之名。可能正是由於巴黎男人最能欣賞女人之美,巴黎女人才成為世上最優雅時尚的女人,這就象中國古話所說,“女為悅己者容”。

 

            在法國水手畫的那張並不精確的速寫草圖上,維納斯的手裏握著蘋果,就是那個引發了特洛伊戰爭的“不和的金蘋果”。然而,因為米洛斯島上的海灘混戰,我們在羅浮宮看見的維納斯,便失去了雙臂。當年雕像運回法國時,不少雕塑家出於“修複的欲望”,為維納斯的雙臂設計了無數複原圖,卻無一令人滿意,人們不得不承認,隻有斷臂的維納斯才是最美的維納斯,即所謂“缺陷美”是也。

 

            阿弗羅蒂特得了金蘋果,失去了與其她女神的友誼;帕裏斯得了希臘美人,失去了特洛伊;法國人得到了維納斯,失去了美神的雙臂。我的時裝師朋友,很懂得巴黎時尚。她說,巴黎人不要金蘋果,卻要金玫瑰,因為巴黎人浪漫而又務實,既要有所得,又不要有所失,而事實上這卻不可能,就象維納斯的雙臂不可能複原,於是巴黎人便總是不斷追求那不可能的完美,這才使巴黎成為無與倫比的時尚之都。

 

 

                    紅磨坊

 

            我總以為,時尚的紅磨坊,該算是巴黎的金玫瑰。最早聽說紅磨坊,是看法國畫家勞特雷克(Touluse-Lautrec18641901)的畫。如果說羅浮宮體現了法國貴族高雅的古典文化,那麽,紅磨坊的歌舞表演,則體現了一個多世紀以來法國新興資產階級和中產社會的時尚文化。勞特雷克的畫,原本是為紅磨坊作的廣告招貼,但他的藝術,卻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麵,都成為從印象主義向現代主義的過渡,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徵。正是勞特雷克的畫名,使紅磨坊成為我們了解巴黎流行文化和大眾時尚的好去處。

 

            十九世紀的最後十年,人稱巴黎的“美好時光”(Belle epoque)。當時,法國已從幾次戰爭中恢複了元氣,而工業革命帶來的經濟發展,也使社會一派繁榮。一八八九年,巴黎舉辦了世界博覽會,埃菲爾鐵塔成為巴黎至高無上的象徵。那時期,英國豔舞已在巴黎流行,無論是沒落的舊貴族還是新興的有產和有閑階層,都耽於感官享樂。巴黎北部的蒙馬特高地,是有名的北裏章台,那裏燈紅酒綠,舞袖翩翩,歌舞廳、咖啡館、酒吧間、風塵女、登徒子、藝術家雲集。講究時尚的巴黎人,並不滿足於英國豔舞,蒙馬特的舞中高手,開發了法國式豔舞,俗稱“康康舞”(Cancan),以華麗而裸露的服飾、歡快而嘈雜的音樂,以及舞女的高踢腿動作,讓世人目瞪口呆。一八九O年,紅磨坊舞廳在蒙馬特高地開張,立刻就以康康舞揚名天下。當時,紅磨坊請勞特雷克畫開張招貼,他的招貼畫刷滿了巴黎的大街小巷,於是他一夜成名。有趣的是,勞特雷克的名聲,隨後又反過來使紅磨坊興盛了一個世紀,也使紅磨坊的演員留名青史,如當時的著名舞女拉古露便是。可以說,沒有勞特雷克的畫,就不會有紅磨坊的今天。

 

勞特雷克生於1864年,病逝於1901年,隻活了三十七歲。他的家庭是法國貴族,數代人都在軍中服務。勞特雷克出生時健康不佳,骨質酥鬆,後來身材奇矮。盡管他不能子承父業去從軍征戰,但他在藝術上卻是個非凡的天才。在巴黎習畫期間,他結交了許多大畫家,包括梵高和勃納爾。那時,他先著迷於寫實派的自然主義畫風,後來對寫實繪畫的繁瑣失去了耐心,轉而傾向於德加式的印象派畫法。他在蒙馬特高地一帶為劇院、歌舞廳和夜總會畫裝飾畫,也為舞女們畫肖像和速寫,還為當地報刊畫插圖。自紅磨坊開張,勞特雷克因招貼畫而名聲大噪,在十九世紀的最後十年中,他算得上功成名就了。

 

雖說十九世紀末是巴黎的“美好時光”,但一股“世紀病”的潛流卻也在巴黎文人中漫延。敏銳的藝術家們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對新世紀感到茫然,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了這種情緒。大概與自己的健康情形有關,勞特雷克不願混跡於貴族上流社會,而樂於同蒙馬特的風塵女往來。他的畫被稱為世紀末的代表,隱隱流露出哀傷之感,也暗含社會批評的意味,這給後世藝術以極大影響,畢加索就從勞特雷克的畫中學了不少。

 

            巴黎紅磨坊的康康舞表演,與紐約百老匯的音樂劇不盡相同。康康舞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而是短小的歌舞匯集,接近西班牙豔舞和英國豔舞,與今天拉斯維加斯的豔舞相仿。前幾年的好萊塢電影《紅磨坊》,展現的就是法國康康舞的場麵。但是,當你身臨紅磨坊時,會發現那裏的表演比電影要“豔”得多。如今,荷包鼓鼓的中國遊客,包括官方訪問團,是紅磨坊的大客戶,連舞台上演雜耍的小醜,都要向觀眾幽默幾句,說中國人是巴黎銷金窟的好主顧。

 

            那天晚上,朋友帶我去看表演。紅磨坊的屋頂上,是作為其標誌的紅色風車,四片巨大的霓虹燈風翼,已轉動了一個多世紀,向塵世的紅男綠女們宣示著人間的美好。進得紅磨坊前廳,首先映入眼界的是勞特雷克名畫《紅磨坊的拉古露》(舊譯《拉古露在紅風車》)。在觀眾席坐下後,環顧四周,見牆上裝飾了很多當年勞特雷克畫的招貼,都是非常眼熟的名畫。及至表演開始,舞台布景也仍有勞特雷克的神韻。看來,現今紅磨坊的生意經真的與勞特雷克難舍難分了。為了維護、也為了利用勞特雷克這塊舉世公認的金字招牌,紅磨坊的表演便與巴黎其它夜總會的康康舞有相當區別。例如,香榭麗榭大道上著名的麗都(Lido)歌舞劇院,傾向於現代,演出節目包括空中芭蕾和冰上舞蹈。紅磨坊的演出,既有適應今日生活的現代表演,更有一百多年傳統的大場麵歌舞。

 

            我的時裝師朋友對紅磨坊的裝飾和舞女的服飾很感興趣,她從中不僅看到了勞特雷克的風格,還看到了英國的“新藝術”(Art Nouveau)風格、奧地利畫家克裏姆特的“維也納分離派”風格,以及一百多年前影響了這三者的日本浮世繪風格。我猜想,對這位朋友來說,如果紅磨坊是巴黎的金玫瑰,那麽勞特雷克的裝飾風格,就該是紅磨坊的金玫瑰。但是,朋友笑而不答,兩眼象是神秘的深潭。

 

 

                    塞納河

 

            勞特雷克的風格,影響了歐洲的現代版畫。不過,我對歐洲版畫的興趣,不限於現代風格,我也喜歡文藝複興以來的傳統風格,特別是老式的銅版畫。我在紐約百老匯的古董市場和新英格蘭鄉下的露天集市上,都買到過十九世紀的歐洲版畫,隻是名家作品難得一見。巴黎的塞納河邊,有聞名歐洲的舊書市,那裏的古董銅版畫遠非紐約百老匯可比,隻要慧眼善辨,說不定可以淘到精品,興許還會淘到金玫瑰。

 

            歐洲最早的版畫,主要是聖經插圖,後來世俗文學興起,插圖版畫與印刷術合流,得到更大發展。到五百多年前的文藝複興時期,版畫從文學的附庸,一變而為自主的獨立畫種。那時的畫家們為了推廣、促銷自己的作品,請人根據自己的油畫來刻製銅版畫。由於油畫都是獨幅,售價偏高,普通人無力消費,而銅版畫可以大量印刷,價格低廉,求購者眾,所以畫家們也樂於薄利多銷。有些大畫家並不請人刻製銅版,他們自己製作,象德國畫家杜勒和荷蘭畫家倫勃朗,便是此中高手,他們的銅版畫現在價值連城。十八、十九世紀,是歐洲銅版畫的高峰,那時的名家油畫,都刻有銅版畫流行於世。我想在塞納河邊搜尋的,便是這類作品。

 

但是,這搜尋又談何容易。在塞納河舊書市上出售的銅版畫,大多為三類。一是今人根據古典名畫所刻,製作者急功近利,不肯靜下心來精雕細刻,而且也全無古人的精湛技藝。他們心態浮躁、粗製濫造,其作品隻能哄騙附庸風雅的外行遊客。另一類不是依據古典名畫,而是描繪眼前的巴黎風景,算得上創作。但是,這些作品的製作,仍然浮躁、粗糙,好在價格便宜,可作旅遊紀念品。第三類看上去比較古舊,象是值錢的老畫,但仔細一看,卻是從舊書舊雜誌上割下來的插圖,或是舊畫冊裏的複製品。雖然版畫原本就是印刷的,但與複製品畢竟有區別,它應該是從原版上手工印製的,最好由原作者認可或親自操作。若是後人製版、甚至照相複製,那就一文不值了。

 

在塞納河邊這種遊客如雲、藝術家如雲、古董商如雲的地方,的確難於搜尋到真正的銅版畫。我的朋友在一個小書攤上發現了一幅杜勒,開價三十歐圓。這是一幅很小的銅版畫,從題材和風格看,毫無疑問是杜勒的作品。但是,誰有如此好運能搜尋到杜勒,更不要說才三十歐圓。再者,哪個賣家會蠢到如此地步,居然要在地攤上出售自己的杜勒。賣畫人拚命向我們兜售,說這真是杜勒的畫,我和朋友笑了,心想,我們知道是杜勒,但這是複製品,若是真跡,你肯拿出來賣嗎?

 

於是我想起有次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門前買畫,畫家是位中國小夥子,他的水彩畫很漂亮,都是紐約風景。我挑了一幅中央公園秋色圖,按標價付了他二十美圓。為表示客氣,我對他說,你的水彩畫技巧不錯,這幅畫複印得也很好。不料他一本正經地回答,這不是複印的,是他親筆畫的原作。我聽了一楞,莫非我還看不出這是不是複製品?若是原作,二十美元你怎肯出手一幅水彩畫?不過,不必揭穿他,就當我是遊客得了。

 

在河邊逛了書市、看了版畫後,我和朋友上了一條酒吧船。當塞納河的遊艇從我們船旁經過,我們便隨著水波輕輕搖晃。這時,品著法國紅葡萄酒,竟有種飄飄然的感覺。朋友感歎說,還是當無知的遊客為好,雖被賣畫者愚弄了,自己蒙在鼓裏,卻仍然滿心歡喜。隻有你我這等識點畫的人,橫挑豎揀,評頭品足,過於理性,失去了感性生活的樂趣。她接著發揮說,藝術和生活原本都是感性的,人也是感性的動物,可是自從亞當和夏娃在樂園裏嚐了智慧果,人們便理性起來,工於計算得失、長於權衡利弊,以利害關係為處世準則,結果美好的感性生活就煙消雲散了。

 

我說,那智慧果不就是伊甸園的蘋果嗎,阿弗羅蒂特的手裏,原本也握著一個金蘋果。朋友說,這就是為甚麽她喜歡金玫瑰,而對金蘋果沒甚麽興趣。可是說到巴黎感性的金玫瑰,我在羅浮宮、在紅磨坊、在塞納河都尋訪過了,沒見蹤跡。

 

此時,傍晚的落日餘暉從塞納河西頭斜斜地射過來,將天邊一塊孤獨的浮雲映得通紅,這景色象是一幅印象派的風景畫。我們呆呆地看著巴黎上空的這幅畫,默不作聲,那朵紅雲就在塞納河盡頭慢慢消散,最後融化在巴黎天際線的深處。

 

朋友對我抿了抿嘴,莞爾一笑。我想,這紅雲就該是巴黎的金玫瑰了。

 

 

                                                                                     OO三年九月,麻州柏克郡

                                                                                                 發表於紐約《世界日報·周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