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班 牙 隨 筆
一 精神自由
五月的北美,乍暖還涼;此時的南歐,雖已入夏,卻非烈日炎炎,是旅行的好季節。為了西班牙之行,我早早開始了精神準備和物質準備。所謂精神準備,聽起來抽象,實際上就是根據出行的目的來製定觀光方案。我此行是為一睹西班牙藝術大師的傑作,所以不需要走馬觀花式的到此一遊,也不需要麵麵俱到和蜻蜓點水,我需要有點有麵、詳略適當的旅行計劃,重點參觀美術博物館。
此行我乘荷蘭航班,機上電視播放廣告,促銷荷航與法航的聯合航運。廣告的配歌是二十世紀前期法國著名女歌星伊蒂絲·碧雅芙(Edith Piaf)的懷舊名曲。我向來喜歡碧雅芙,這熟悉的歌聲有如醇酒一般醉人。曲終映出廣告詞:荷航法航攜手奉獻藝術傑作。廣告很有創意,將合作稱為“Work of Art”。西語 Work 既是工作也是作品,而 Art 一詞的希臘和拉丁文本意是雙手一起幹活。這廣告一語雙關,亦古亦今,妙不可言。細細品味,如聽碧雅芙如癡如醉的懷舊之聲,提示我該怎樣去欣賞西班牙藝術大師的繪畫。
我在飛機上看報,讀到一篇文章講芝加哥的一個年輕作家,為了追求自由精神(Free spirit),放棄年薪七八萬美元的雜誌編輯工作,到意大利威尼斯作自由撰稿人,雖然收入大減,生活朝不保夕,但獲得了孜孜以求的自由。這種為了自由而放棄舒適的生活方式、寧願自我放逐並赤腳走天涯的膽識,便是自由精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屬於為了藝術而追求自由精神的人。從感性的角度講,繪畫與文學都是情緒化的,是自由精神的產物。但從理智上說,人過而立之年,尤其到了不惑之歲,應該懂得自由的代價,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和決定承擔責任。我不會為了一個天真浪漫的幻想,放棄穩定的工作,而去追求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自由。我覺得自由的要旨,應該是精神自由,也就是追求思想和靈魂的自由,而不必固執於肉身的流浪。惟有追求精神自由,方能在靈魂的遠遊中品味藝術的甘醇,並在心靈深處領悟藝術的蘊意。
飛行在北大西洋上空,看著水天一色的迷蒙蔚藍,聽著碧雅芙如泣如訴的徐緩歌聲,對我而言,便是享受精神的自由,體驗莊子那種逍遙遊的境界。
二 前車之鑒
精神自由與務實態度並不衝突,惟其如此,才會有出門遠行的物質準備。關於西班牙之行,我想說自己物質準備的不足之處,雖是小事幾樁,無傷大雅,但經驗與教訓,需引以為鑒,否則遠行不會逍遙。
先說攝影。我過去喜歡攝影,講究光影和構圖的藝術形式,常到川藏高原漫遊,似乎是追求自由。後來年歲漸長,熱情不再,出門遠行,攝影僅為行程的記錄。由於不講究,攝影的物質準備便有欠充分,事先僅想到歐洲電器的電壓與北美不同,故而為相機準備了變壓充電器,但不知道西班牙的電源插坐是圓形,而北美的電源插頭是扁形。到馬德裏的第二天晚上,當需要充電時才發現這個問題,一時竟束手無策,旅館裏也無人能助一臂之力。次日是星期天,電器商店關門,買不到變形插頭。那天隻好告別攝影,當了回隻用雙眼的名副其實的觀光客。
次說住宿。動身去西班牙之前一個半月,我就在互聯網上預訂了馬德裏和巴塞羅納的旅館,臨行前幾天,又打電話到馬德裏的旅館確認房間。不料,接電話的人既不懂英語也不懂法語,我聽西班牙語如聽天書,隻好掛掉電話,以僥幸心理祈求萬無一失。但人算不如天算,到了馬德裏的旅館,得知旅館沒有我的訂房記錄。我拿出自己的網上資料,申辯說我的確在這裏訂了房間,而且還拿出信用卡帳單,指著旅館的名字和花費一欄,進一步說明之,可無論如何,旅館就是不認賬。五月是南歐的旅遊季節,城裏的旅館均已客滿,我剛到馬德裏,不可能去找別的住處,隻好讓旅館給我安排了一間工作人員休息室,權作客房。
再說乘車。我在行前查閱資料,得知從馬德裏到巴塞羅納,應在火車北站Charmatin乘車。我也向去過西班牙的朋友打聽,得知車次很多,不必事先訂票。那天一大早我從市中心的旅館趕到火車北站,才知到巴塞羅納的火車改在南站Atocha始發。急急忙忙趕到南站,待排隊到買票口,方知中午以前的車票已售罄,隻好買下午的車票。如此這般,到達巴塞羅納已是晚上十點鍾,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浪費了。為了節省時間,從巴塞羅納返回馬德裏時,我乘夜車。照過去在歐洲旅行的經驗,坐夜車的人少,可以躺下一覺睡到天亮。但上了車,才發現車上人很多,每個房間坐滿八人,不可能有機會躺下睡覺。遂找乘務員,要求換乘臥鋪,終如願以償,一覺睡到馬德裏。
最後說飲食。出門旅行,通常吃西式快餐,吃得多了就想換口味。馬德裏和巴塞羅納沒有唐人街,中餐館很少,質次價高,與北美的中餐有天壤之別。失望之下,我在馬德裏吃了一次泰餐,那是我領教過的最差的泰餐,不僅食之無味,而且價格離譜。好在西班牙飲食著名,尤其是地中海邊的巴塞羅納,更以海鮮揚名天下,我在那裏享受到了絕好的對蝦。地中海邊的飯館,都將桌椅擺到露天,客人在陽傘下用餐。我根據旅遊手冊的指點,在一家西班牙餐館要了一份炸對蝦,共十二隻,加上小菜,二十二歐元,合三十多美元,價廉物美。這份炸對蝦的香酥,無法用語言描述,隻好說是天堂之味了。不必講地中海對蝦的豐滿,單說那蝦頭和蝦璜的爽脆,就讓我明白當年孔夫子聽了韶樂後為何會說“三月不知肉味”。
三 馬德裏賞畫
早年讀法國小說《卡門》,得知西班牙女郎的豪爽。到了馬德裏,浮光掠影,隻覺得滿街的西班牙女郎都熱情奔放,又纖腰款款,楚楚動人。
我在北美生活,習慣了匆忙的腳步,在馬德裏逛街,也一往直前。有天去普拉托(Prado)美術館,在地鐵站換車,見擁擠的通道裏有幾個衣著清涼的妙齡少女,一字橫排,悠悠慢步。行人被她們擋在身後,卻心安理得地欣賞這道豔麗的風景。我放慢腳步跟了一程,未幾便失去耐心,快步超過這道風景。不料在超越之際,一腳朝前踢到了一位景中女郎。鬱悶的瞬間,剛要道歉,竟一腳朝後,又踢了她。於是我轉身回頭,急忙道歉,卻見她正舉手向我衝來,做出撲打狀。我大吃一驚,道歉的話雖已說出一半,也忙舉手招架。俗話說“有理不打道歉客”,清涼豔麗的美女做出打人的不雅之舉,的確有失體麵,又被我回頭看個正著,她立刻窘得粉麵通紅,她的同伴也放聲大笑,讓她那舉在空中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我終於接著說完了道歉的下半句,她也放下了手,隻是臉上的紅雲仍未消散,一迭聲地說沒關係、不要緊。
真是冤家路窄,進了地鐵,她們坐到我對麵。我想回避,這班風景見狀便忍不住吃吃地笑,我隻好硬著頭皮同她們聊天。一聊才知她們是藝術學校的學生,到普拉托美術館參觀剛開展的德國文藝複興時期畫家杜勒(Albrecht Durer)作品展,於是我們就有了共同話題。她們得知我初到西班牙,便七嘴八舌向我介紹馬德裏和普拉托,說是西班牙首都之所以選在國家中部高原上的孤城馬德裏,既是為了皇室的安全和自衛,也是為了統治全國的方便。馬德裏的普拉托美術館在十八世紀開始籌建,目的也是為了幫助國民樹立國家意識,便於國王的統治。美術館的藏品,是當時的國王菲迪蘭七世(Ferdinand VII)捐出來的皇家藏品,主要是西班牙藝術家的繪畫。一八一九年普拉托對公眾開放,成為世界上最早的公立美術館之一,後來又不斷改建擴建,現在名列世界十大藝術博物館中。
我很喜歡她們的介紹,告訴她們,我到普拉托主要是想看西班牙藝術大師的繪畫名作。於是她們又說,普拉托的鎮館之寶,是大畫家委拉士貴支(Diego Velasquez)的名畫《宮娥》。到了美術館後,她們輕車熟路,直接就把我領到了這幅畫前。
委拉士貴支是西班牙皇室的宮廷畫家,被菲力普四世(Philip IV)封為騎士。大幅巨製的《宮娥》作於一六五六年,描繪的是畫家本人為國王夫婦繪製肖像的情形。這幅畫我早就見過印刷品,算是熟知於心。過去讀美術史,知道畫中的鏡子映照出國王夫婦,而他們的實際位置,卻是我們觀畫者看畫時所在的位置。畫家把玩視覺遊戲,為藝術理論中的“再現”和“反映”等概念,給出了有趣的研究課題。不過,在我的記憶裏,畫中有兩麵鏡子,一麵映照國王夫婦,另一麵映照一扇開著的門和門口的人。可是看到原作,我才發現畫中隻有一麵鏡子,門口的那個人,並不在鏡中。這說明我過去對此畫理解有誤,不看原作不足以糾正誤解。
這就象看西班牙女郎,若止於遠觀,會如霧裏看花,要想一睹真容,惟有麵對麵的語言交流。於是我想起一首西班牙民歌,“美麗的西班牙女郎,熱情又大方”。那幾天馬德裏正好有歌劇“卡門”上演,招貼畫上是敢愛敢恨的卡門,在身後握著一柄短劍。
四 巴塞羅納
巴塞羅納的魅力,不僅在於地中海的蔚藍,不僅在於海濱大道兩旁的棕櫚樹,不僅在於奧運會給這個城市帶來的現代化與國際化,而且更在於通往海濱的著名大街拉朗布拉(La Rambla)的喧嚷繁華,在於保留至今的中世紀和文藝複興古城哥特區(Gothic Quarter),在於這個城市養育了一批藝術天才。
早就聽說過拉朗布拉大街,我到巴塞羅納就是要慕名逛這條大街。還在計劃行程時,我就選了家近處的旅館,位於橫穿拉朗布拉的小巷。到巴塞羅納住下後,我先上街看了看環境,然後順著大街步行到拉朗布拉的起點,那裏是市中心。逛完市區,我又返身沿拉朗布拉走到大街盡頭的地中海岸。當年哥倫布從那裏出海,現在豎有這位航海家向著大海揮手的巨大銅像。
在我逛過的歐洲和北美的大街中,拉朗布拉的街道設計獨出心裁,當之無愧是歐洲第一街。橫看大街,拉朗布拉的正中,是寬闊的步行街,人們在街心漫步,兩旁是表演雜耍的街頭藝人,還有花店和小攤小販,以及露天的餐飲客座。旅遊區的一切,這裏應有盡有。步行街的兩側,是汽車道,間隔以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綠蔭掩映,愜意無比。汽車道再向外,又有人行道,然後在人行道之外又是商家店鋪。
縱看大街,拉朗布拉的長度設計,也頗有一番用心。遊人逛街,太長則勞累,太短則意猶未盡。拉朗布拉從市中心到地中海邊,不長不短,正好讓人看夠這世界。從地中海岸麵向市中心,步行街的第一段是藝術家為遊人畫肖像的地段,然後是出售旅遊工藝品的地段,接下來是長長的露天餐飲區,緊挨著又是零售鮮花的攤販,一家緊接一家。一路上,街頭表演此伏彼起,讓人目不暇接。我拍了許多街頭藝人表演的照片,有的藝人扮成活雕塑,或演聖母橫抱耶穌,或裝成星球大戰裏的機器人,他們要麽一動不動,滿臉嚴肅,要麽動作機械,滑稽可笑。
拍了照,我到露天咖啡聽坐下,慢慢欣賞行人。拉朗布拉是一條美女集中的時尚大街,西班牙女郎以身材苗條著稱,她們身著典型的南歐衣裙,舉止優雅,熱情爽快。我在北美見慣了被麥當勞催肥的胖女人,雙眼總覺沉重。此刻在拉朗布拉,品著咖啡欣賞美人,真是賞心悅目、輕鬆愉快。
拉朗布拉東邊,從任何一條小橫街拐進去,就是巴塞羅納的老城區。那裏有無數狹窄的街巷,老建築可以追溯到文藝複興時期,有些甚至建於十二世紀,多為為哥特式風格,所以老城區叫哥特區。在這裏穿街過巷,有如看歐洲電影,所見都是騎士時代的故事。正好,哥特區有一個展覽,名“堂吉訶德與巴塞羅納”。大家都知道西班牙文藝複興時期的大作家塞萬提斯(Cervantes),他的著名小說《堂吉訶德》(Don Quixote)寫一個瘋狂的騎士,帶著一個愚蠢而又狡猾的侍從,在鄉下遊俠的故事。巴塞羅納是這個騎士到過的唯一城市,在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眼中,這個城市的生活,這裏的藍色大海,是虛幻、現實與理想的混合。
對今天的遊客來說,巴塞羅納是古代與現代、往昔與未來的融合。一百年前的建築大師高迪(Antoni Gaudi),在巴塞羅納設計了獨一無二的怪誕建築,他將哥特式、巴洛克式與新藝術的風格融為一體,打造那至今尚未完工的著名“聖家族”大教堂。現代藝術大師畢加索(Pablo Picasso)也出自巴塞羅納,他將原始藝術引入現代主義,開創了一代畫風。我最喜歡的抽象畫家米羅(Joan Miro),生於巴塞羅納,我在哥特區的一座庭院裏,見有正在維修的房屋,門上有塊銅牌,上書 “米羅誕生地”,著實激動了一番。現今在世的抽象繪畫大師,當數塔皮埃斯(Antonio Tapies),他也生於巴塞羅納。也許,隻有巴塞羅納這樣的風水寶地,才會養育如此眾多的曠世奇才。
離開巴塞羅納時,麵對地中海,拉朗布拉大街的喧嚷仍在耳際,迷人的哥特建築仍在眼前,藝術大師的傑作仍在心中,我忍不住對著這藍色的大海說:
Barcelona, I would die for you。
二OO五年五月,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