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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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雲 流 水 之 美

(2005-12-24 15:10:53) 下一個

行 雲 流 水 之 美

 

 

 

二OO三年是世界航空一百周年,俄亥俄州的德頓市(Dayton, Ohio)是當年發明飛機的萊特兄弟Wright Brothers的家鄉,聖誕節期間我到德頓空軍基地參觀了美國最大的空軍博物館(The United States Air Force Museum)。雖然我對航空科技一無所知,不懂得軍用飛機的動力、電子及火控係統,但這並不妨礙我從藝術的角度,去理解流體力學之美,並欣賞飛機設計的氣動外形。由此,我聯想到了二十世紀美術中的工藝設計,聯想到了當代的建築和雕塑藝術,因為飛機外形是一種工藝設計,與建築和雕塑藝術一樣,都涉及到二十世紀藝術的根本問題,“形式”。

 

 

        氣動外形

           

飛機的“形式”,指氣動外形,也就是根據空氣動力學而設計的飛機外形。德頓的空軍博物館有三個巨大的展廳,第一個展廳主要展出美國的早期飛機,包括萊特兄弟在一百年前製作的雙翼機,外形有如一隻笨拙的大頭蜻蜓。第二展廳主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後來的各種噴氣戰機,包括曾援助中國抗日的“飛虎隊”戰機和在日本投放核彈的轟炸機。第三展廳是冷戰後期和現役戰機,也包括最新式的隱形戰機和無人駕駛戰機。這三個展廳的陳列,展示了飛機設計的發展,尤其是軍用飛機外形設計的演變。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早期飛機,尚無成功的商業價值和實用的軍事功能,設計師們關注的僅僅是如何將飛機拚湊起來,飛機能否飛得起來,能飛多遠。於是在外形設計上,就有了巨大的雙層機翼。這時期的設計師們講究“構成”,也就是用膠木和鋼鐵材料,組裝一架能飛的機器。後來,隨著經驗的積累、技術的發展和材料的改進,飛機的外形逐漸定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無論是美國、德國還是蘇聯設計的飛機,都有相同的基本結構模式,這就是圓筒形的機艙和兩片長長的機翼。

 

            飛機外形的這種基本“結構”(structure),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特別是在噴氣機問世以後,得到了更加完美的發展。最早的噴氣式戰鬥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德國率先開發的,基本目的是要提高飛行速度。但是,空氣的阻力對高速飛機形成障礙,設計師們便想方設法推敲飛機外形,以便減小阻力,這樣便出現了最初的流線形設計。空氣阻力、飛機外形與飛行動力的關係,就此成為飛機設計中空氣動力學的一個基本問題。由於恪守了空氣動力學的基本原理,差不多在整個二十世紀,盡管各種款式的飛機外形各異,但基本的結構模式沒有變化,仍是圓筒形機艙和一對機翼。

 

            軍用噴氣機進入空戰實際,是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朝鮮戰場,那時美國的F-86和蘇聯的米格15都出手不凡,有較好的機動表現。十多年後在越南戰場,美國的F係列和蘇聯的米格係列再次交手,“鬼怪式”和米格21各不相讓,互為伯仲。又過了十多年,在七十年代的中東海灣上空,美蘇戰機第三度大戰。就戰機性能而言,美蘇之間無所謂高低優劣,隻是以色列空軍訓練有素,而且比阿拉伯空軍更為勇敢。

 

冷戰時期,美蘇軍用飛機在設計上的較量,是兩個陣營相對抗的一大內容,這使戰機設計快速發展,給戰機外形帶來了諸多變化,如後掠翼、三角翼和可變翼的出現,以及後來的垂直雙尾翼等。但從整體上說,飛機氣動外形的基本結構沒有改變,仍然是圓筒形機艙和一對機翼的模式。到二十世紀末,這種基本的結構模式發展到登峰造極,先有英法合製的商用客機“協和”式,後有美國軍機F-16係列和蘇聯軍機米格29及蘇27係列。雖然結構模式依舊,但大幅改進的具體外形,卻將飛機的機動性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推向了美的極致。

 

 

        解構與重構

 

當然,飛機的外形設計,主要考慮的是飛行的速度和機動性,而不會特別考慮審美的原則。也許有人會說,將飛機設計同藝術形式聯係起來,難免遷強附會。可是我卻認為,現代仿生學(bionics)在飛機設計中廣泛應用,“人機關係”的理念備受重視,這讓我們看到了機械工程中人的因素,使飛機的氣動外形同藝術有了溝通的可能。

 

在“人機關係”方麵,美國的設計最為優秀。據說,F-16的坐艙設計,首先考慮飛行員的舒適,因為隻有舒適,才能使飛行員更好地發揮個人表現力。蘇聯的空戰理念,不是強調個人能力,而是強調地麵指揮,飛行員得聽命於地麵調度。於是蘇聯戰機的坐艙設計,首先考慮的便不是飛行員的舒適。坐艙的結構,影響到飛機的外形,美國F-16的氣泡式整體艙蓋,盡可能地照顧了飛行員的下視範圍,又最大限度地照顧了飛機流線形的氣動外形。

 

當世界主要軍用飛機在八十年代發展到F-16和米格29、蘇27時,下一代戰機已呼之欲出了。為二十一世紀設計的新型戰機,強調“隱形”性能,於是在氣動外形方麵,就有了根本變化。過去那種圓筒加雙翼的基本結構被消解了,代之以更明顯的仿生外形,例如美國最先開發的隱形轟炸機F-117B-2,就模仿了高空飛鳥和深海遊魚的外形。

 

飛機外形在基本結構上的重大變革,是一個從解構deconstruction)到重構(reconstruction)的過程。在二十世紀初,飛機的設計隻講構成(construction),後來,在幾乎整個二十世紀,設計師們追求基本結構的完善,到二十世紀末,開始講究解構和隱形設計。美國軍用飛機的這一發展演進,應合了西方藝術從“結構”到“解構”再到“重構”的曆史過程。

飛機外形設計與藝術形式之間的這種應合,不是一種偶然現象,因為飛機的設計,本身就是一種實用工藝。二十世紀的西方藝術,以畫麵的圖像構成為發展主流,所謂形式主義,是追求形式本身的完美。在二十世紀前期,歐洲的形式主義藝術,反映在實用工藝的設計方麵,便是包豪斯(Bauhaus)抽象風格的出現。這種風格,反對個性,講究共性。結果,在建築領域,歐洲傳統的建築風格消失了,號稱國際主義的方塊式包豪斯建築,領西方藝術風騷數十年,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其影響才逐漸消退。

 

在二十世紀後期,當形式主義結構模式登峰造極之時,“解構主義”也應運而生。加拿大多倫多出生的建築師弗蘭克·格瑞(Frank Gehry1929-),為西班牙的比爾堡(Bilbao)設計了無與倫比的古根漢美術館,其“解構主義”外形,是向形式主義基本結構的宣戰。比爾堡美術館的建築始於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七年完成,宣示了解構主義的大功告成。其實,早在八十年代初,格瑞就在美國加州的洛杉磯,設計了航空航天博物館。建築設計的解構與重構,同飛機設計的解構與重構,也許是天作之合。

 

美國軍用飛機的設計,以F-16係列代表了昔日機形的最高成就,隨後的F-117,一改過往戰機的基本結構,以“隱形”為構思原則,解構了F-16以前的外形,為隨後的新一代戰機F-22開辟了“重構”的先路。

 

 

                    人性的設計

 

德頓的空軍博物館裏,陳列著F-22戰機,由美國洛克希德-馬丁公司和波音公司於九十年代設計開發。這是美國最新的第四代戰機,以多功能、超機動、隱形、高速、遠距巡航取勝。美國空軍將其作為二十一世紀前期的主力戰機,目前在俄國和歐洲尚無對手。自上俯視F-22的外形,圓筒形機身已變為扁平機身,雙翼不再是三角形;在兩個偏斜的垂直尾翼後麵,加上了一對蝶式平直尾翼。從正麵看去,斜附於機身兩側的進氣道,使戰機象隻蜜蜂,而從側麵看去,尾翼則頗為誇張。F-22的整機造型,或多或少揉合了蝴蝶和蜜蜂的外觀。

 

如前所述,F-117B-2兩款隱形轟炸機,分別模仿了飛鳥和遊魚的造型。從仿生學角度說,飛機外形的設計之美,可用“行雲流水”一語來描述。飛鳥在空中翱翔,遊魚在水中巡回,按照達爾文進化論的說法,它們的外形都通過物競天演,可以抵消空氣和流水的阻力。飛機外形對大自然之造物的模仿,不僅是仿生學和空氣動力學的要求,而且也符合美學的要求。蝴蝶蜜蜂與飛鳥遊魚的外形,經過自然選擇和進化,為這些造物提供了優越的機動性;它們的輪廓線,曲直有致,流暢優雅,富於韻律和節奏;它們飛翔遊動的舞姿,則如繪畫中流暢的線條,無不以情動人、以美服人。

 

這動人之情,是一種審美感情。多年前我同紐約的一位雕塑家朋友堂·巴南(Don Bonham)在百老匯散步聊天,他指著一家商店的櫥窗讓我看,裏麵是一輛摩托車。這位朋友說,你看那摩托車的外形設計,線條簡潔流暢,透露出誘人的動感,這審美和實用相結合的形式,是一種優美的人性設計。

 

我相信,行雲流水般的飛機外形設計,同樣可以引起人的審美感情,因而也是一種人性的設計。當代隱形戰機的設計理念,講究翼身一體,機翼不再是拚接到機身上,而是二者相融,更顯出外形線條的簡潔流暢。這樣的設計,簡直就是一件渾然天成的雕塑作品。正好,我的雕塑家朋友,就以雕塑各種軍用飛機而著名。他的飛機總是人機一體,作品中人的雙手,幻化為飛機的雙翼,人的軀體幻化為飛機的身軀。在他的雕塑中,鳥獸魚蟲、人體、飛機,諸位一體,他將人、自然、機器的美,借流暢的線條化而為一。我猜想,他是要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在人與文明的關係中、在自然與文明的關係中,以行雲流水的形式之美,來求得物我合一。

 

當然,要發現這人性的設計之美,需要一雙會體察人性的眼睛。在我的辦公室外,有一片綠地,安放著好幾組雕塑,是今日美國最有名的女藝術家布爾茹瓦(Louise Bourgeois1911-)設計製作的係列戶外作品《眼》。每到晚間,布爾茹瓦的眼睛就向遠方和天空射出紫藍色的探照燈光,似乎是要洞悉這個世界。就造型而言,布爾喬娃解構了人眼的外形,她用行雲流水的線條,重構了這些眼睛,使其成為能夠洞悉一切的藝術之眼、心靈之眼、宇宙之眼。

 

布爾茹瓦式的洞悉之眼,我在德頓的空軍博物館也看到了,這就是“掠奪者”無人戰機。這型無人機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戰場上,出手不凡,先是作為偵察機使用,象山鷹一樣進行戰地觀察和監視,隨即掛裝空地導彈,進行“發現即消滅”的對地空襲,令世人刮目相看。

 

二十世紀的軍用飛機,因速度和機動性的要求,模仿了動物的外形,一如“掠奪者”,它們翱翔於長空,警惕地注視著地麵的風吹草動。二十一世紀的未來軍用飛機,除了速度和機動性的要求外,又有了隱形和超視距攻擊的要求。在大自然中,斑馬和變色龍的隱形能力,蜻蜓之複眼的全方位觀察能力,早已為人熟知。那麽,未來的飛機還會有甚麽新的要求,設計師們又會從大自然的造物中得到甚麽新的啟示呢?

 

解構主義建築藝術家格瑞有句名言:“生活是混亂、危險而且令人吃驚的,建築應該折射這一切。”二十世紀以前的西方傳統藝術,旨在再現自然;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藝術,追求形式,主張情緒的渲泄;眼下的當代藝術,強調觀念的表述。無論是再現、渲泄還是表述,藝術的本質都是人性的。未來軍用飛機的設計,會不會在對大自然之造物的模仿中,更加注重人性的形式?我們拭目以待。

 

 

                                                                         OO四年元旦,麻州柏克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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