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遊走在文字與繪畫之間討論文學、繪畫、理論
正文

洋 風 的 回 憶

(2005-12-24 14:49:56) 下一個

洋 風 的 回 憶

 

 

最 早 吹到 我 身 上 的 西 洋 風,  不 是 來 自 歐 美,而 是 來 自 俄 國。 那 時候 上 小 學, 在 封 閉 的 文 革 時 期, 能 偷 偷摸 摸 讀 到 的 外 國 小 說, 多 半 是 俄 國 的。 高 爾 基 的 自 傳 三 部 曲《童 年》, 《在 人 間》和《我 的 大 學》, 讓 我 在 煤 油 燈 下 讀 得 鼻孔 裏 滿 是 黑 煙。 高 爾 基 說,  他 有 次 讀 法 國 十 九 世 紀 作 家 福 樓 拜 的 小 說《一 顆 單 純 的 心》, 簡 直 讀 傻 了, 竟 舉 起 書 對 著 燈 光, 要 透 過 書 頁 看 清 楚 紙 背 裏 究 竟 有 什 麽 秘 密, 為 什 麽 福樓 拜 會 寫 得 那 樣 動 人。 對 我 來 講, 透 過 俄 國 那 頁 紙, 看 見 的 便 是 法 國 和 歐 洲。

 

         十 多 歲 學 畫,  母 親 的 朋 友 給 我 介 紹 了 位 老 師, 周 末 來 我 家 教 畫。當 時 人 們 虔 誠 地 相 信 凡 是 外 國 的 東 西 都 是 壞 東 西, 無 論 是 歐 美 的 還 是 蘇 俄 的, 所 以 我 的 老 師 隻 能悄 悄 采 用 俄 國 藝 術 教 育 家 契 斯 恰 科 夫 的 教 程。 剛 開 始 是 學 習 素 描 畫,  先 用 鉛 筆 和 木 炭 畫 水 果 瓷 器 一 類靜 物, 再 畫 家 具 和 室 內 景 物, 然 後 畫 石膏 頭 像, 最 後 是 人 像 寫 生 和 人 物 速 寫。

 

          契 斯 恰 科 夫 的 教 材 提 供 了 很 多 俄 國 名 家 的 素 描 畫作 範 例, 我 便 由 此 知 道 了 十 九 世 紀 俄 羅 斯 的 巡 回 展 覽 會 派, 知 道 了 列 賓, 蘇 裏 科 夫, 謝 羅 夫 和 列 維 坦。 列 賓 的 速 寫《托 爾 斯 泰 在 寫 作》展 示 了 一 個 令 人 向 往 的 世 界。 透 過 這些 俄 國 畫 家, 我 又 知 道 了 法 國 的 庫 爾 貝, 荷 蘭 的 倫 勃 朗 和 德 國 的 門 采 爾, 更 在 老 師 家 看 到 了 他收 藏 的 歐 洲 名 畫 印 刷 品。 若 沒 有 這 些 俄 國 畫 家 引 路, 我 是 不 會 在 後來 到 北 美 學 習 西 方 美 術 的。 可 惜, 在 北 美 的 美 術 學 院 裏, 一 般 的 學 生 和 教 授 們 對 俄 國 美 術 所 知 太 少,  僅 曉 得 一 點 構 成 主 義 和 先 鋒 派 的抽 象 繪 畫。   我 周 圍的 人 中 竟 沒 有 一 人 知 道 契 斯 恰 科 夫  是 何 許  人。

 

          好 在 情 況 發 生 了 變 化。 有 天 上 研 討 課 來 了 個 插 班生, 淡 褐 色 的 短 發, 雙 眼 碧 綠, 她 一 開 口, 我 們 全 為 這 新 同 學 的 英 國 口 音 愣 住了。哇, 英 國 音 的 魅 力 真 是 擋 不 住, 聽 起 來 其 味 無 窮。 她 叫 伊 琺, 愛 爾 蘭 人, 在 倫 敦 作 自 由 職 業 畫 家, 剛 到 加 拿 大 讀 美 術 教 育 的 博 士 學 位, 和 我 是 同 一 個 導師, 算 我 的 師 姐。 她 自 我 介 紹 說,   她 從 小 就 年 年 跟 父 母 去 俄 國, 在 那 裏 的 夏 令 營 學 畫, 並 逛 遍 了 莫 斯 科 和 彼 德堡 的 所 有 美 術 館。 她 講 起 巡 回 展 覽 會 派 如 數 家 珍, 尤 其 是 將 列 賓 和列 維 坦 畫 畫 的 故 事 一 一 道 來, 讓 我 們 聽 得 張 大 了 嘴。 我 和 她 立 刻 成了 搭 伴, 一 晚 上 的 研 討 課 就 被 我 們 兩 人 用 來 講 了 十 九 世 紀 的 俄 羅 斯繪 畫。

 

           課 後 意 猶 未 盡, 我 們接 著 在 離 校 的 路 上 邊 走 邊 聊。 我 告 訴 她, 當 年 對 著 印 刷 品 臨 摹 列 維坦 的 著 名 風 景 畫《金 黃 色 的 秋 天》, 曾 為 畫 中 白 樺 林 前 那 片 金 色 草 地費 夠 了 心,  好 歹 琢 磨不 出 畫 家 是 怎 麽 畫 的,  當 時 真 希 望 能 有 機 會 看 看 列 維 坦 的 原 作。 有 高 人 猜 測, 列 維 坦 不 是 用 筆, 而 是 用 小 樹 棍 將 油 彩 挑 到 畫 布 上 敲打 塗 抹 而 成。 伊 琺 說 她 在 蘇 聯 見 過 那 幅 畫, 而 且 還 在 美 術 館 對 著 原作 臨 摹 過,  據 美 術 館的 專 家 說, 列 老 頭 寫 生 時 的 確 就 是 隨 手 在 草 地 上 撿 了 幾 根 小 樹 棍, 將 顏 料 挑 上 去, 再 敲 打 塗 抹 畫 成 的。

 

           師 姐 和 我 成 了朋 友, 在 學 校 又 共 用 一 個 畫 室, 到 了 一 起 就 談 論  俄 羅 斯 繪 畫, 似 乎 很 高 雅。 可 是 有 天 她 開 了 一 個 不 怎 麽 高 雅 的 玩 笑, 讓 我 無 地 自 容。 那 天 五 六 個 同 學 在 畫 室 裏 聽 教 授 評 講 作 品, 我 拿 出  一 幅 街 景, 畫 的 是 蒙 特婁 老 城 區 一 座 路 易 十 四 風 格 的 石頭 房 子, 自 稱 是 列 賓 畫 的 涅 瓦 大 街 的 真 傳。 伊 琺 邊 看 邊 說 , 她 就 住 在 那 座 房 子 裏。 我 知 道 她 在 瞎 說, 就 隨口 開 玩 笑, 說 我 寫 生 時 還 真 從 窗 戶 裏 看 見 了 她。 不 料 她 接 著 我 的 玩笑 往 下 開, 問 我, 你 看 見 我 沒 穿 衣 服 了嗎, 為 什 麽 不 從 窗 口 爬 進 來? 我 一 下 子語 無 倫 次 , 其 他 人 轟 堂 大 笑, 我 隻 恨 無地 縫 可 鑽。 下 課 後 我 仍 舊 和 她 一 道 離 校, 走 到 校 門 口, 見 有 個 小 夥 子 在 那 裏 等 她。 她 對 我 說, 這 是 她 男 朋 友, 叫 威 廉 . 葉 芝, 跟一 百 多 年 前 那 愛 爾 蘭 大 詩 人 同 名, 剛 從 都 伯 林 來。 說 完 就 進 了 詩 人的 車, 手 一 揚, 走 了。

 

          伊 琺 回 了 歐 洲, 但 她的 英 國 口 音 卻 總 讓 人 忘 不 了。 五 百 年 前, 愛 爾 蘭 還 是 一 片 蠻 夷 之 地, 沒 有 自 己 的 文 化, 沒 有 自 己 的 語 言。 後 來 被 英 格蘭 人 征 服, 幾 乎 英 國 化 了。 俄 羅 斯 也 深 受 歐 洲 文 化 的 影 響, 十 九 世 紀 中 期, 彼 得 大 帝 實 行 自 上 而 下 的 政 治改 革, 廢 除 農 奴 製, 試 圖 全 麵 西 化。 結 果, 俄 國 的 知 識 分 子 分 成 西 歐 派 和 斯 拉 夫 派 兩 大 勢 力,  鬥 得 死 去 活 來,  其 間 又 有 民 粹 派 和 十 二 月 黨 人 活動, 這 一 切 成 了 托 爾 斯 泰 和 屠 格 涅 夫 等 作 家 的 寫 作 背 景。 列 賓 傾 向於 十 二 月 黨 人, 反 對 沙 皇, 同 情 貴 族 叛逆, 也 同 情 窮 苦 農 民, 他 的 早 期 名 畫《伏爾 加 牽 夫》, 以 其 感 傷 情 懷 而 讓 文 革 時 期 的 中 國 畫 家 們 欷 噓 不 已。

 

          列 賓 和 巡 回 展 覽 會 派 的 畫 家 們 同 法 國 巴 比 鬆 畫 派有 不 少 共 同 之 處, 都 看 重 戶 外 寫 生, 也因 此 而 和 印 象 派 有 些 瓜 葛, 這 對 二 十 世 紀 中 期 的 中 國 美 術 影 響 很 深。透 過 俄 國 而 吹 到 中 國 的 西 洋 風, 主 要 是 在 五  六 十 年 代, 當 時 國 內 有 很 多 著 名 畫 家 到 蘇 聯 留 學, 蘇 聯 畫 家 也 到中 國 講 學。 到 八 十 年 代, 西 洋 風 就 直 接 吹 過 來 了, 北 京 的 巴 比 鬆 畫 派 展 覽, 讓 中 國 的 畫 家 們 欣 喜 若 狂, 盡 管 那 展 覽 名 為《十 九 世 紀 法 國 農 村 風 景 畫 展》, 不 過 名 稱 隻 是 個 無 產 階 級 的 幌 子 而 已。 科 羅 的《陣 風》讓 人 感 到 一 絲 涼 意, 巴 黎 郊 外 的 楓 丹 白 露 森 林, 似 乎 移 到 了 長 城 香 山 附 近。印 象 派 畫 家 筆 下 的 大 海, 霧 氣 蒸 騰, 讓人 若 身 臨 其 境。

 

          其 實,  繪 畫 的 西 洋 風 吹 到 我 身 上,  是 在 文 學 的 西 洋 風 之 後。 剛 上 小 學時,  開 始 讀 俄 國 小 說, 文 革 後 有 機 會 讀 歐 美 作 品, 第 一 本 書 叫《海 在 召喚》, 是 二 十 世 紀 前 半 期 荷 蘭 作 家 德 哈 托 格 的 中 短 篇 小 說 集。 從 朋 友手 中 得 到 那 本 書, 已 破 爛 不 堪, 連 封 麵封 底 都 沒 了, 隻 從 書 脊 上 勉 強 辨 認 出 書 名, 但 不 知 作 者 為 誰。 書 中 有 一 個 故 事 叫《偷 渡 者》,  寫 一 個 年 輕 人 躲 進 橫 渡 大 西 洋 的貨 輪, 在 晝 熱 夜 冷 的 煤 艙 裏 又 餓 又 病, 甚 至 被 老 鼠 咬 缺 了 耳 朵, 啃 爛 了 腳 後 跟, 後 來 被 水 手 們 發 現 了, 差 點 給 扔 進 大 海。 船 長 可 伶 這 昏迷 不 醒 的 小 青 年, 讓 水 手 們 救 活 他。 一 個 五 大 三 粗 的 船 員 解 開 他 的衣 服, 要 往 他 身 上 拂 涼 水, 卻 給 驚 呆 了, 原 來 這 年 輕 人 是 女 扮 男 裝。 讀 到 此, 我 的 心 猛 然狂 跳, 呼 吸 都 幾 乎 停 止 了。這 部 書 對 我 的 吸 引, 有 如 福 樓 拜 對 高 爾 基 的 吸 引, 正 是 這 部 書 的 召 喚, 使 我 後 來 學 習 寫 作, 並 在 報 考 大 學 時 選 擇 了 文學。

 

           八 十 年 代 初,  在 西 安 讀 文 學, 鍾 樓 南 門 外 有 一 家 專 賣 文 藝 讀 物 的 私 人 小 書 店, 叫 天籟 書 屋, 很 受 學 生 歡 迎。 沒 想 到 我 在 那 裏 竟 偶 然 見 到 了 舊 版 新 印 的《海在 召 喚》, 高 興 得 不 得 了, 立 刻 買 了 一 本, 但 裏 麵 卻 沒 有《偷 渡 者》, 於 是 寫 信 給 譯 者 湯 真 詢問, 並 講 了 當 年 讀 這 本 書 的 感 受。翻 譯 家 很 熱 情, 馬 上 送 了 我 他 翻 譯 的 另 一 本 德 哈 托 格, 《偷 渡 者》被 編 進了 這 個 譯 本 裏。 後 來 到 蒙 特 利 爾 學 美 術, 仍 時 時 留 心 文 學 作 品。 麥 琪爾 大 學 圖 書 館 每 年 秋 天 都 要 處 理 舊 書, 有 次 我 在 一 大 堆 免 費 送 人 的舊 書 中 看 見 了 英 文 版 的《海 在 召 喚》, 是 五 十 年 代 的 頭 版 書, 這 成 了 我 珍 藏 的 古 董 書 之 一。

 

          在 中 國 時 身 居 西 南 一 隅, 很 少 有 機 會 看 到 大 海, 但 愛 讀 海 洋 小 說, 最 喜 歡 寫 海 洋 的 高 手 德 哈 托 格 和 康 拉 德,  也 喜 歡 美 國 作 家 麥 爾 維 爾 的《白 鯨》。 說 來 也 怪,  英 國 小 說 家 康 拉 德 的 海 洋 小 說 我竟 然 不 敢 讀。 因 為 我 讀 過 不 少 關 於 康 拉 德 的 評 論 和 研 究 專 著, 已 間接 感 受 了 康 拉 德 的 魅 力, 例 如 他 的《吉 姆 爺》和《水 仙 號 上 的 小 黑 鬼》, 有 一 種 神 秘 的 力 量, 就 象 英 國 浪 漫 派 詩 人 科 勒律 治 的 長 詩《老 水 手 的 歌》中 那 隻 信 天 翁 的 神 秘 力 量, 它 操 縱 著 所 有 人的 命 運。

 

           八 十 年 代 初, 國 內 有位 研 究 康 拉 德 的 專 家 叫 趙 啟 光, 寫 了 一 篇 長 文,  說 康 拉 德 小 說 的 力 量, 來 自 大 海 與 陸 地的 對 比, 來 自 文 明 與 原 始 的 對 比, 以 及俄 國 與 西 方 的 對 比。 這 篇 文 章 給 我 的 影 響 極 深,  使 康 拉 德 在 我 心 中 深 不 可 測。 為 了 不 破 壞 這 難 得 的 感 覺, 我 發 誓 再 不 讀 康 拉 德 的 小 說, 也 不 讀 其 他 人 關 於 康 拉德 的 評 論, 怕 讀 了 後 弄 不 好 反 會 失 望。 想 不 到 世 界 真 小,  後 來 我 從 加 拿 大 到 美 國 教 書, 係 主 任 恰 是 這 位 研 究 康 拉 德 的 專 家。 我 想 同 他 聊 聊 康 拉 德, 又 不 願 毀 誓 去 重 讀 康 拉 德 的 小 說。

 

         日 本 作 家 小 林 多 喜 二 也 是 寫 海 洋 的 高 手, 讀 他 的《蟹 工 船》,  能 看 到 破 木 甲 板 上 一 堆 堆 滿 地 亂 爬 的 螃 蟹, 能 聞 到 海風 的 腥 臭 味。 小 林 是 明 治 維 新 以 後 的 作 家, 他 反 對 軍 國 政 治, 被 迫 害 致 死。日 本 十 九 世 紀 中 期 的 明 治 維 新, 是一 場 全 盤 西 化 的 運 動,  全 國 上 下 大 統 一, 沒 有 俄 國 那 種 西 歐 派 和 斯 拉 夫 派 的衝 突。 儒 家 思 想 雖 是 日 本 文 化 傳 統 的 精 髓,  卻 是 自 中 國 輸 入 的 舶 來 品, 日 本 人 要 扔掉 這 國 粹 比 中 國 人 扔 掉 它 顯 然 容 易 得 多。 沒 了 國 粹 的 沉 重 包 袱, 日本 的 工 業 化 現 代 化 就 輕 易 開 始, 雖 然 這 隻 比 中 國 類 似 的 曆 史 進 程 早五 十 年, 卻 使 得 日 本 海 軍 有 能 力 打 敗 大 清 帝 國 的 北 洋 艦 隊。

 

          在 西 方 語 言 中, 明 治 維 新不 叫 維 新, 而 叫 複 辟 (Meiji Restoration), 聽 起 來 南 轅 北 轍, 其 實 點 中 了 曆 史 的 要 害。 日 本 人 在 明 治 維 新 運動 中 拋 棄 儒 教, 全 盤 西 化,  連 傳 統 的 春 節 也 不 要 了, 但 卻 恢 複 了 七 八 百 年 前 的 天皇 製, 並 鼓 吹 皇 族 是 神 的 後 裔,   還 用 太 陽 旗 作 國 旗, 以 此 來 求 得 民 族 向 心 力。 這 複 辟 和 維 新, 字 麵 上 矛 盾, 骨 子 裏 卻 很 一 致。 日 本 西 化 的 成 功, 使 日 本 成 為西 洋 風 的 另 一 來 源。 一 百 多 年 前, 中 國 知 識 界 終 於 覺 醒, 到 日 本 求 學 與 到 歐 美 求 學 一 樣 吸 引 人, 戊 戌 變 法 和 辛亥 革 命 的 領 導 人 物, 便 都 有 日 本 經 曆。

 

           然 而, 明 治 維 新 以 前吹 到 日 本 的 西 洋 風, 不 僅 是 從 葡 萄 牙, 荷 蘭 和 歐 美 去 的, 也 有 從 中 國 吹 去 的。 別 的 不 說, 就 說 西 洋 繪 畫, 自 漢 代 絲 綢 之 路 開 通, 歐 洲 文 化 就 通 過 波 斯 和 阿 拉 伯 而 間 接 傳 到, 在一 千 多 年 前 的 敦 煌 壁 畫 中, 已 有 塗 陰 影 的 畫 法。 唐 代 色 目 人 大 量 移入 都 城 長 安, 元 明 兩 朝 更 有 歐 洲 傳 教 士 到 來, 後 來 意 大 利 畫 家 郎 士 寧 給 清 政 府 作 宮 廷 畫 家, 將 文 藝複 興 的 立 體 寫 實 畫 法 傳 授 給 中 國 畫 工。 日 本 畫 家 不 僅 從 中 國 學 到 了 水 墨 山 水 花 鳥 之 類 文 人 畫 和禪 畫, 也 學 到 了 立 體 寫 實 的 人 物 畫, 風景 畫 和 動 物 畫。

 

          明 治 維 新 的 成 功, 把一 切 都 顛 倒 了 過 來, 日 本 超 過 了 中 國, 再 不 用 學 中 國 了, 反 是 中 國 要 學 日 本,  還 要 通 過 日 本 學 西 方。 一 讀 到 這 段曆 史, 我 總 禁 不 住 要 問 這 是 為 什 麽。 西 方 史 學 界 有 一 種 早 熟 論, 解 釋 世 界 四 大 古 代 文 明 何 以 衰 落, 認 為 早 熟 便會 早 夭。 我 個 人 的 看 法 有 點 不 同, 認 為 中 國 文 明 開 始 得 早, 社 會 體 製 早 就 相 對 健 全 完 美,  結 果 便 容 不 得 新 東 西。  統 治 者 和 知 識 分 子 也 沉 湎 於 自 我欣 賞,  貪 圖 享 受, 於 是 難 於 吐 故 納 新, 改 進 發 展。 

 

           讀 曆 史 就 會 發 現, 隻要 開 放, 中 國 就 強 盛, 例 如 漢 代 和 唐 代開 通 絲 綢 之 路, 允 許 西 域 色 目 人 移 居 漢 人 地 區, 而 國 門 一 關 閉, 思 想 也 隨 之 關 閉,  中 國 便 走 向 衰 落, 如 明 代 的 禁 海 和 清 末 的 閉 關 就 是 例 子。 近 代 以 來 的 此 種 落 後, 終 於 使 漢 語 也 迫 不 得 已 學 習 日 語, 簡 化 漢 字 就 從 日 語中 得 了 很 多 啟 發, 現 代 漢 語 的 許 多 詞 匯, 隻 要 清 代 以 前 沒 有 現 成 的, 很 多 也 借 自 日 語, 而 大 量 漢 譯 的 西 洋 名 詞 術 語, 如 美 術, 美 學 等 等, 也 由 當 年 留 日 學 人 帶 回 中 國。

 

          順 著 這 個 問 題 ,  我 又 想 到 了 英 國 曆 史 學 家 湯 因 比早 在 半 個 多 世 紀 前 就 指 出 的 文 明 盛 衰 規 律, 即 邊 疆 蠻 族 總 以 武 力 征服 文 明 程 度 較 高 的 民 族, 例 如 中 國 北 方 的 金 人 打 敗 北 宋, 成 吉 思 汗 打 敗 南 宋。 在 兩 宋 的 例 子 中, 趙 匡 胤 杯 酒 釋 兵權 固 然 開 了 一 個 走 向 衰 落 的 壞 頭 ,  但 兩 宋 文 化 高 度 發 達 及 重 文 輕 武 的 所 謂 文 明 傳 統, 使中 國 人 的 民 族 性 格 更 傾 向 於 儒 家 和 道 家 以 來 的 陰 柔,  這 與 不 發 達 民 族 的 陽 剛 孔 武 形 成 反 差。 據 說, 當 金 人 兵 臨 城 下 時, 北 宋 末 代 皇 帝 宋 徽 宗 正 在 宮 裏 畫畫, 還 不 肯 放 筆, 結 果 成 了 階 下 囚。

 

          湯 因 比 隻 說 出 了 曆 史 規 律 的 前 一 半, 我 對 後 一 半 另 有 看 法。 中 國 的 兩 宋 文 明, 已 不 再 是 過 去那 種 紙 上 文 明, 而 已 發 展 成 工 程 技 術 的 文 明, 南 宋 軍 隊 在 世 界 上 最 先 將 火 藥 用 於 戰 場, 曾 打 敗 過 金人 的 進 攻。 可 是, 那 時 技 術 文 明 在 人 類 曆 史 上 扮 演 的 舉 足 輕 重 的 角色 才 剛 剛 開 始, 中 國 還 來 不 及 利 用 技 術 力 量 去 戰 勝 蠻 族 就 衰 落 下 去了。

 

           到 二 十 世 紀 後 期, 當中 國 重 新 開 始 振 興 時, 技 術 發 展 的 程 度 已 遠 遠 落 後 於 西 方 國 家。這 時的 曆 史 規 律, 已 不 再 是 蠻 族 戰 勝 文 明, 而 是 現 代 文 明 的 高 技 術 戰 勝 落 後 的 舊 文 明, 於 是 中 國又 以 完 全 不 同 的 方 式 而 再 次 麵 了 臨 兩 宋 時 的 困 境。 中 國 的 曆 史 悲 劇 在 於, 先 是 文 明 發 展 太 早, 技 術 力 量 尚 無 用 武 之 地 , 然 後 是 重 振 得 太 晚 , 已 沒 有 新 技 術 的 優 勢。  因 此, 我 們 現 在 麵 臨 的, 不 僅 是 北 洋 艦 隊 覆 滅 的 那 種 可 能 性, 而 且 是 整 個 民 族 的 生 死 存 亡。 不 幸 的 是, 趙 匡 胤主 張 的 歌 兒 舞 女 行 樂 之 風 正 是 當 下 的 時 尚, 有 誰 還 關 心 這 之 外 的 事。

 

          話 又 說 回 到 美 術 上。 現 在 的 西 洋 風 , 已 直 接 來 自 歐 美, 不 必 再 借 道 俄 國 和 日 本。 當 下 的 洋 風 , 隻 要 於 現 代 文 明 有 益,  其 自 西 方 來, 其 自 東 方 來,都 沒 有 關 係,  我 們 需 要 八 麵 來 風。

 

 

                                                                                    OOO年二月,明尼蘇達

                                                                                    發表於紐約《世界日報·周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