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鐵口出來的一刻,清秋的晨光,正好透過梧桐樹的枝椏間,投映到我臉上,為清涼中增添了一些微溫。巴黎環衛工人結束了他們的工作,正不緊不慢地收拾著。地麵有多處未幹的水跡,深一窪淺一窪地,與枝椏間透下的晨光交相輝映著。街上來往的車輛與行人,尚且稀少。間或有樹葉跌落的聲響清晰可辨。迎著晨光望去,是一路延伸下去的紅燈,綠燈還在等待它的時機。
空氣中,彌散著許多氣味,有滴濾著的咖啡,有烘焙著的糕點。在濃烈醇香中,也有一些別樣的混雜。似有昨夜殘留的餘溫和餘味 - 幽暗的滋生,喧囂的亢奮,迷離的眼神,輕佻的糾纏。。。即便經過清晨的一番衝洗後,依然要等待太陽的升起,方可徹底消散,自此忘卻。此時如果配上音樂,或可用ABBA的那首Our Last Summer。懷舊文章與歌詞,均通過些許的片段便可讓人對號入座;而Fantasy的魔力,卻能在不著相時,讓人可飛得輕浮而又不著邊際。這算右傾與左傾的形式差異嗎?佛說,萬事著了相,層次便入了下作之列。莫非佛也是左傾的?還是這樣的臆斷佛之左右,有以小度君之低下不堪之嫌?層麵與檔次的不同,大約邏輯也是不同的。想來佛是寬懷的,當不與我計較。也或許沒功夫和我計較,隻是合上雙手,頌句善哉!
塞納河水輕緩地流淌,晨光搖曳在微波的紋理之間。四下密密匝匝的建築,也披著柔和的晨光,隻是遮蔽去了許多清藍色背景。不由想起,那個在Arles的清晨,也是站在Rhône河畔,也想著前夜。不然,我當時想見的是前夜的星漢燦爛。那寬廣的河彎,無羈的河風,漫飛的鷗鳥,更鮮明的光影交疊,比之當下顯得更自然天成些。不過,此時此地的巴黎塞納河畔,暫別了昨夜的喧囂,難得有此清靜與清涼,亦屬不易。
聖母院前的廣場,有座查理大帝的青銅像。手擎權杖端坐馬上,馬前兩大護衛Roland和Oliver,為他牽馬墜鐙。三人的形象均為長須濃密,配以深陷的眼窩,粗獷而狂野。想來雕塑者想展示的,並非所謂文明的傳承,而是獨立強悍的民族自豪感,配合當時的時代情懷(1878年)。法蘭克王國,一直被公認為日耳曼人的王國,且查理大帝定都地位於現今的德國亞琛(Aachen)。如今看來,法國人似乎並不想讓德國人獨享榮光,也許他們更看重法蘭克到法蘭西的衍生關聯,及這個王國曾經的輝煌,畢竟史上公認的大帝數量不多。從民族概念角度看,法蘭克(日耳曼)民族與高盧民族兩個概念間似乎很矛盾。法國人也以高盧雄雞自我標榜著。古羅馬時代,高盧人算被羅馬人同化的文明族群,日耳曼人卻始終是野蠻族群的代表。不過,法國人能擇優錄取,把英雄人物或光輝業績,有選擇性地歸為己有,但凡能挖掘出一絲瓜葛。至於是否純種或正宗,卻時常產生角度交錯之下的困惑和迷亂。
記得,80年代大陸有首翻唱歌曲《成吉思汗》,歌詞的中文改版與德語原版差異很大。印象深的是第二句,“有一個中國古代皇帝太偉大了不起”。另一句是“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異常英勇”。要說當年打遍歐亞的蒙古人“有文明”,現在看來,實在有些暈眩與腹痛。從狹義中華漢民族的正統角度出發,元朝和清朝的歸屬一直比較雞肋。蒙古,更因莫名的曆史糾葛與政治需要,成了獨立的民族國家。國內最近有個熱點討論,關於嶽飛和文天祥是不是民族英雄。最終的結果是他們被正統拋棄,想來是廣義中華民族概念的回歸。不過,一旦我們“需要”他們的時候,隨時可以再還他們英雄稱號。
巴黎聖母院的盛名,某種程度上,或應歸功於雨果的小說。不過小說電影都沒看過的我,卻可沒有思想負擔地輕鬆來去。大教堂的西側入口,是集中體現工匠心血的地方。相較Chartres大教堂,從雕像體態造型及光潔程度,能看出大多是近代的作品。1793年的法國大革命,讓大教堂遭受了嚴重的破壞。門廊上方有二十八位猶太國王的雕像,原為13世紀的作品。但當年的革命者認為,它們象征了法國封建君主,將之盡數推倒。大革命之後許多年,一些殘破的頭像被發掘出來,現存放於巴黎的Musée de Cluny。
法國政府於1845年對聖母院,進行了大規模的整修。不過,整修風格卻受到很多貶損,雨果算是其中著名的反對者之一。重修前的1804年,拿破侖是在此為自己舉辦了加冕禮。想來聖母院的損毀,並不影響他的心情。站在院門口,不禁設想著,如果回到大革命的年代,我會站在哪裏?是站在上麵,一起推倒雕像?站在下麵,歡呼喝彩?站在遠處,默默祈禱?事不關己,看完回家?。。。大革命爆發的年代,激情高漲的法國革命群眾,沒什麽藝術品的觀念,隻想吃飽飯,痛恨封建君主專製對他們奴役。再說了,也正是因為當年的破壞,才有現在的文物藝術保護意識。破與立之間這層糾纏難,或也可算作,流轉經年的因果之間交替、輪回與報應?法國人Gustave Le Bon寫過一本名著Psychologie des Foules,中文譯名《烏合之眾》,以法國數次革命運動,群眾事件為背景,分析了群體意識及應激心態。書中觀點相當獨到,傳說希特勒當年對此書愛不釋手。
沿著堂內靠外側遊廊,和其他遊客們一起前行。晨光從花窗投射進來,在室內泛幻交織出許多色彩,與四下燭火的搖曳,一起烘托著肅穆的神秘感。有幾個聖徒的雕像,在透過花窗的晨光下,虔誠地祈禱著。正巧今天是禮拜日,中堂裏正在進行著彌散儀式。有不少信眾在唱詩班的引領下,伴著管風琴聲一起唱和聖歌,專注地聆聽著牧師布道。信眾們絲毫不受遊人來往的幹擾,而遊人也自覺地讓儀式保持神聖的氛圍。
講台附近,有尊Jeanne d’Arc(聖女貞德)的大理石雕像比較吸引人。她懷抱戰旗,抬頭仰望,雙手合十,似在聆聽“上麵”某處傳來的神諭。雕像的風格,完全異於Hôtel Régina前那金光閃閃的騎馬銅像,所展現出的大義凜然、英武神勇狀。傳說中,貞德是先被勃艮第人(法奸?)捕獲,後被英格蘭人買去。通過帶政治偏見的宗教審判,裁定她為邪教異端派遣的女巫,並處以火刑。貞德就義之時年僅19歲。英法百年戰爭的結局,是法國人最終將英國人逐出歐洲大陸。貞德的母親在法國主教的教幫助下,求得羅馬教皇為她平反。20世紀初,貞德又被追封為天主教聖女。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她是挽救法國國運的女英雄。隻是當年,她被裁定為異端女巫。一旦政治需要,她可成就為民族英雄,甚至成為聖女。至於Hôtel Régina,記得是從動作電影《Bourne Identity》了解來的。而英語中的Identity一詞,源自拉丁語中的同一性,進而表示身分、標識或稱號。如今網絡中頻現的存在感、認同感,及所謂人設,也或多或少與Identity有點糾纏關係。現世中的英雄Identity可以光鮮;而未來的時日,會否仍有人為她重修金身,無從知曉?英雄稱號或有一定的保鮮期。哪怕曾經偉岸的神聖,也可被新的價值觀推翻並打倒,甚而挫骨揚灰。。。
暈暈乎乎地從聖母院裏出來,沿河岸轉到東側的小樹林稍作休息。接近正午時分,陽光挺合宜地普照下,看著四下遊客來往穿梭。或許是聖母院中氛圍過於強烈,也許當時過於投入?竟然忘卻了自己生理上的需求。此時平靜回神後,方覺有些饑渴。又抬頭看了一眼聖母院,忽然意識到這個角度,在電影Bitter Moon中出現過幾次。還是喝點水繼續趕路罷。從主教橋(Pont de l’Archevêché)上跨過塞納河,繼續沿河西行。
路邊有個街心公園,布局略顯別致。空地中央是個八邊形花壇,四個花拱門。大約季節已過,花架上隻剩一朵盛開的薔薇。它並沒向著陽光展現花姿,隻顧自個兒地低垂著;孤零零地在依然茂盛的綠葉叢中,並不顯眼。我沒有摘它下來,撕碎花瓣,灑落塵土。那是愛爾蘭民歌The Last Rose of Summer中的意境。有無可能,這最後一朵是個異類,它並不願與已消逝的花朵為伍?摘花人隻一廂情願地為它的“孤獨”而感傷,沒成想或許它正為這份特異而歡暢?國內譯作“夏日最後的玫瑰”。一直不確定Rose是指玫瑰還是薔薇?看到維基百科的介紹,1805年愛爾蘭詩人Thomas Moore,見到中國月季品種“月月粉”而受啟發所作。薔薇或月季之名,難不成比“玫瑰”粗鄙而上不得台麵?又或是“玫瑰”披著的那層神聖、浪漫的外衣,能夠從聽覺、視覺或想像中,為我們帶來更多不明覺曆的期望?西方宗教畫裏,玫瑰園中的聖母與聖嬰,是很經典的場景。公園花壇的中央,有座很特別的群雕。但不確定其間各式人物,是要融入混沌還是從混沌中抽離,不禁有些迷迷糊糊。
離公園不遠,是著名的書店(Shakespeare & Company)。過去稍作打量一番便離開了。今天安排的點較多,稍顯有些奔波。再折返回聖母院旁邊的聖禮拜堂(Sainte-Chapelle)。這裏是法王路易九世(1214-1270)的禦用禮拜堂。這位法王以虔心收集耶穌受難時聖物著稱。包括耶穌受難時頭戴的荊冠Crown of thorns,及肩上扛著的十字架殘片。其中荊冠是從當年經濟困窘的Latin Empire皇帝Baldwin II處購得。它的購置費及容器鑄造費,都超過禮拜堂的建設用資。據說路易是個仁慈明君,且敬神禮神,及數次顯聖的傳說。1297年羅馬教宗BonifaceVIII(之前的遊記曾提及他),追封路易為天主教聖人。
聖禮拜堂是兩層建築,修建僅用時三年。不似之前見過的各式大教堂跨越上百年,整體建築風格比較統一。進到二樓禮拜區,隻見玻璃花窗幾乎占滿整個立麵,建築石材及雕塑均上以豐富的色彩,地麵為各彩王室圖案的地磚,天花金色粉刷肋筋拱,棚麵是藍色配繁星點綴。可以用金碧輝煌形容,多少有些應接不暇之餘的不知所措。除了玫瑰花窗為1490年增補,多數彩玻仍保留了初建時原件。聖物,在大革命後被移到巴黎聖母院,從王室私有財產歸屬於人民了。沒去附近的巴黎監獄,那裏的過往讓人覺得炎涼而缺平和。有時真不明白,打倒統治階級多年後,廣大人民群眾,為何又在所憶貴族氣質?曾經的被剝削、受壓迫已離我們遠去,先輩帶著傷痕逝去,今人難以體驗疼痛?上帝一如既往寬恕一切,既包括當今人民,也稍帶上胡思亂想的我。
而後經過巴黎市政廳大樓廣場時,我曾經漫山遍野地尋找,法國大革命時期風雲人物Maximilien Robespierre的塑像而未果。似乎法國人對他的評價非常不好,全國上下以他全名的地點屈指可數。而我印象中,高中學世界曆史時,他是倍受推崇的,也是考點之一。我記住他大約是因為他的名字。曾在網上看到有種說法,稱他作“人民民主專政”的先驅。這“先驅”的稱號不知是褒是貶,卻總不免有些毛骨悚然感。距此不遠的Jim Morrison(1943-1971, 美國六七十年代著名迷幻搖滾樂隊主唱)住所窗台下,見到有張紙,上麵寫著Jim Morrison Did Not Die Here。莫非也算印證了那句名言 - 有些人死了,他永遠活著;有些人死了,他永遠死了?
下午的陽光,讓人愈發覺得明徹通透,此時在河邊漫步或小坐均是相宜的。步道中,滿眼混雜著市民與遊人不便甄別細分。一個橋洞旁一位畫者正坐著寫生風景。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微風下的塞納河泛著波浪,一艘停靠的舊船,背影中又一座橋,其後遠遠地於河對岸,可又是那監獄?陽光下的河邊楊柳枝葉,依然是光鮮蔥綠的。過些時日秋風來襲,便會萎頓飄散,跌入道中,散落河水。秋光蕩漾在空中,也蕩漾在塞納河麵,它會伴隨曾經一堂歡聚,你榮我光的那些,再一起支離破碎,風飄水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