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覺醒來,窗外晴空萬裏。昨日的陰霾被大風一掃而光,太陽毫不吝嗇地將其光芒灑向每一寸土地。坐公交去法院的想法完全被我拋棄,開車上路顯得是那麽的自然。這充分顯示了“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自然規律。
雖然是晌晴薄日,但是今天風大,氣溫低。在明尼蘇達居住多年,深深體會到看氣象預報的重要性。氣候變化多端,不注意就會自討苦吃。雖然已經是四月下旬,風還是很涼的。一件薑黃色的開司米毛衣,配一條棉質的長圍巾,遮住毛衣V形的領口。
那是一條純黑色的圍巾,年初在埃及旅遊的時候,多年不見的妮妮姐和強哥兩口子送給我的。圍巾質地細膩,柔軟。平淡無奇的黑色圍巾在其一端和貌似隨機處鑲了兩塊四寸寬的白色花邊。兩塊花邊並不對稱。圍在脖子上才發現,那花邊起著非常神奇的效果。它們讓一條黑色圍巾有了靈氣。感歎送圍巾的人畢竟是藝術家和出身藝術家庭的兩位,品味果然不凡。
出門前還做了一番打扮。運用了幾乎我所有的化妝品:眉筆,腮紅,無色唇膏和七彩球定妝粉。它們使每天素麵朝天的我有了出席重要場所的感覺。
前一天晚上在網上找到了另外一個室內停車場。隻要在早上九點之前把車停進去,這一天的停車費就可以降低兩美刀。開進去才發現,這是一個有人服務的停車場。車開入大廳,馬上有個小夥子跳了出來:“早上好。這是你的取車憑證。”
看著他把駕駛座位往後拉出去二裏地,心裏很不舒服。至於嗎?沒見你比我高出去多少啊。
過了安檢,等電梯的時候意外遇見了那個瘦小的印度女人。”哇,你好,你好。看見你太高興了。“她像見了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興奮。
”昨天坐bus回家順利嗎?“擔心給人家指錯了路。如果繞半個城市,大半夜才到家該多不好意思。
“非常順利。按照你說的,換一次車就到家了。早上的車是直達聖保羅的通勤快車,跟回家時坐的車完全不同。昨天你們那組人剛走,我們這些剩下就被分配到另一個案子裏去了。我們在十一樓,你呢?”
我告訴她我在九樓。說話間電梯來了,大家一擁而入,我勉強擠了進去。回頭望望,印度女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想必是上了另外一部電梯。
八點四十五分從電梯走入九樓寬敞的過道。沒想到,已經有不少人了。過道邊上有一間小屋,裏麵有桌椅板凳。進去一看,座位都被人占了。隻好靠牆站著。隻聽一個女子破馬張飛地高談闊論著:“做這個案子的陪審員我是不合格的。我爸就是警察,我哥是個刑事案件方麵的研究專家。我叔叔。。。我大爺。。。”一時之間,她家三親六故,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做著與法律有關的工作。旁聽的幾位女士嘖嘖稱奇,羨慕的眼光一起向她投去。
“我在3M公司總部工作。你們看著,一會兒他們就得把我放了。那兒一大堆事兒等著我處理呢。”那口氣,如果少了她,3M立馬就得關張。心裏不禁憤憤然,俺家領導是沒什麽指望了。兒子也不爭氣,他要是個律師呢?我也可以沾點光。哎,命苦啊。
說話間,法官助理來了。她滿麵春風,和藹可親。一串鑰匙中的一個被她用來開鎖。一群人湧入昨天答卷子的那間法庭。
法庭中間的那張大桌子馬上被最先進入的幾個人占領。我環顧四周,隻有法官席即有桌子,也有椅子。但是沒人敢坐上去,想想我也別那麽不知天高地厚了吧。陪審席的座位比較寬大,但是出入房間太費勁了。猶豫之間,那幾張椅子早就被幾個人坐定,輪不到我了。隻好坐在門口的旁聽席上。
”各位早上好。“法官助理笑眯眯地問候大家。依舊是死氣一片,沒有任何回音。”今天我們進行陪審團挑選工作。待會兒我叫到誰,請跟我走。現在大家先休息一下,一會兒我就回來。”
我對於英語”soon“這個字非常有看法。它沒有任何定量。一分鍾還是一個鍾頭?就看說話人的概念。如果跟你的不一致,那你就等吧。俺家兒子每次跟我說soon都招來我一通批評。
果然,這soon一去不複返,大半個鍾頭了才再次出現。她一下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其中就有3M那位至關重要的人物。
自從坐進了這間屋子,大家似乎感受到共同的命運在等待著我們。眼神不再躲閃。“對不起,可以打聽一下你用的是什麽牌子,什麽香型的香水嗎?真好聞。”右邊一位自稱Jean的中年婦女問我。“哦,這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去年回國探親的時候,我的中學閨蜜送的。天竺葵香型,這裏大概買不到。”早起在耳朵後麵和手腕處擦的香水居然被人關注,小小得意。
沒有桌子,打字太費勁。於是放棄了編故事的企圖,從包裏拿出一本《浮生六記》。剛剛打開,連一行字都沒看完。“你看的這是什麽書啊?我一個字也看不懂”。左邊一個男人開始說話。“我叫Brian。“
隻好放下書,跟Brian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中文和英文之間的差別。才注意到,一屋子白人,我是唯一一個有色人種。
在我前麵坐著一個人。留著當下比較時髦的發型:腦袋中間的頭發挺長,耳朵兩邊基本上被剃禿了。第一次看到這種發型是在電視劇裏。留這個發型的男主角叫蘇東。從此這個發型就在我家有了”蘇東頭“的雅號。藍色的牛仔褲裏塞進了一件藍白相間的小格子襯衣。“蘇東頭”人挺胖,但是非常有精神,善談。坐下沒多久就開始談論起了案子。隻聽有個人問:“那個男孩兒2016年被強奸多次,他家大人怎麽也不報案?”“蘇東頭”非常自信地回答:“還不是為了孩子的隱私?這種事情傳揚出去,孩子怎麽做人啊?”
我不敢苟同“蘇東頭”的看法。三年前跟現在有多大的區別?但是男孩兒的家長為什麽當年沒報案,現在才提出訴訟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迷。沒有成型的猜測最好別跟人家恣扭。我老實地當聽眾。
“他們說什麽呢?”旁邊的Jean小聲問我。我指了指“蘇東頭”:“他說那男孩兒的家長當年是為了保護孩子的隱私才沒報案。”
須臾,我的左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扭過頭去,Brian的手機差點貼在我的臉上。上麵大字寫著:“他是她。(He is she)”。之後向“蘇東頭”的方向示意。
我的天哪。“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前提是“雙兔傍地走”。“蘇東頭”離我近在咫尺,靜靜地坐著,本人居然沒發現人家不是腳撲朔,而是眼迷離。這都什麽眼神兒啊,我?
(七)
等待的過程中,大家可以去解決內急,廁所就在樓道的另外一邊。但是不能離開九樓。然而有人一定得出去,室內不能吸煙,老煙槍們得出去過煙癮。於是,每隔一小時,大家就可以出去放風一次。
第一次放風回來不久,Jean被法官助理叫去了。沒過一會兒,她走進了房間。屋裏的人把眼光在她身上轉來轉去。Jean處事不驚,一臉的不鹹不淡。大家終於喪失了興趣,重新將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上。
等大家都消停了,我悄悄地問Jean:“怎麽樣?”
“就那樣。不過是問了幾個問題。”
“什麽問題?有挑戰性嗎?”
“沒什麽新鮮的。就是昨天咱們答卷上的那幾個問題。看來是按照答卷上標的號碼順序叫的。”
“什麽號碼啊?我怎麽不知道?”看來我的注意力真是有問題。
Jean真是個好人,沒有任何的不耐煩:”每一份答卷上都有編號。昨天我離那個法官助理比較近,所以拿到答卷比別人早。記不清是三號,還是五號,反正是單位數。你呢?你的答卷是幾號?“
”我連有號碼這件事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知道自己是幾號?最多兩位吧?“
Jean捂著嘴笑:”當然最多兩位數,這裏隻有四十個人。其實無所謂。我先被叫去回答問題,不是也回不了家嗎?跟你一樣,在這裏等著。“
怎麽可能一樣呢?我這人心急,最怕等著什麽不確定的事。但是不耐心等著還有什麽其它辦法嗎?
Brian悄悄問我:”你注意到了嗎?早上一下叫出去仨,隻回來一位。那兩個大概已經解放了。“左看右看,3M那位果然不在屋子裏。看來她真是占了家人的便宜,早早回去辦大事了。看看留下的這些人,都是些除了自己,誰都指望不上的。
十一點半,午飯時間到了。掏出昨晚家裏的剩飯,微波爐加熱之後很快就吃完了。外麵陽光明媚,決定出去走走。
外麵有風,但是空氣清新濕潤。從法院大樓出去,一直往東走就跨上了密西西比河上的大橋。據說冬春的降水量比往年多,融化的積雪和春雨把密西西比河撐得肥肥的。河對岸的公園裏,水漫金山,鴨子在其中悠然自得。
迎麵走來三個亞裔男子。其中一兩個好像有點兒眼熟。自從初中戴上眼鏡,有過幾次認錯人的經曆,漸漸對自己的視力失去了信心。路遇熟人從來不敢隨便打招呼。一般來說都是別人先招呼我。雖然有傲慢之嫌,畢竟沒有認錯人之尷尬。對那幾個年輕男子,看都沒敢多看一眼,唯恐人家多想,以為我沒事兒在大街上犯花癡。
後來才知道,那三個人裏一位是鄰居巫先生,一位是我們村的業餘王村長。事後被他們二人好一頓質問,“平時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大街上遇見,為什麽對我們不理不睬?!” 當然不能承認自己眼睛瞎,沒認出在州政府身居要職的兩位帥哥,不管是否有理,馬上懟回去:“既然是平時一起吃肉喝酒的朋友,你倆為啥不跟我打招呼?”
村長自然是經驗豐富,不再與我這樣的刁民糾纏。巫先生繼續。他給出的答案令我跌破眼鏡:“你看上去特別年輕。我們嘀咕會不會是你妹妹,所以不認識我們。”
啥?我妹妹?人家比我高十公分,那兩條優雅的大長腿不知亮瞎了多少人的眼,豈是我可以與之相比的?
午休過後,右邊出現了一個臉生的男子。遲到的Jean見她的位子被別人占了,隻好在後排找了個地方坐。
“你是新來的嗎?早上好像沒看見你。”忍不住的好奇心又開始泛濫。
“我是昨天早上第一批被解散的。今天十一點接到通知,讓我來報道。”確實是新來的。
“你了解案情嗎?做了答卷嗎?”真沒想到自己如此的愛管閑事。
“法官助理給我們介紹了案情,答卷我們也做了。”
“我們?幾個人啊?”這回問話的是Brian,不是我。
“兩個。”新來的老實回答。
“聽聽,我說什麽來著,早上放走倆吧。”Brian不無得意地告訴我。
“也就是說一定要有四十個人供他們挑選,踢出去的還要補上,是嗎?”
“看來是這樣。我們得做好在這個房間裏呆上幾天的準備了。”Brian禁不住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