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一百五十二)失望
船到吳淞口,鄔春疑激動不已。自從1937年一別,他已經十三年沒有親近祖國了。
政府將鄔春疑安排在人民日報社工作,他在經濟版。妻子譚美琳被安排在英語版做編輯。她的中文不夠好,鄔春疑每天利用業餘時間幫她學中文。兩年後,報社將一套由蘇聯專家設計的職工宿舍分配給他們住。房子有兩間臥室,一個客廳,帶浴盆的盥洗間,抽水馬桶,廚房一應俱全。上了漆的柚木地板,比一般房子高大寬敞的屋頂。五十年代初,這樣的房子隻有專家才有資格住。有了自己的家,他們十分高興。
但是接下來的事越來越讓鄔春疑不爽。1952年,就在譚美琳待產的時候,鄔春疑接待了從廣州趕來的堂姐鄔春欣。春欣焦急地告訴弟弟春疑,她的父親,也就是春疑的伯父在五反運動中因為“盜竊國家經濟機密”罪被判了死刑。鄔春欣的父親是資本家,經營電器產品。春欣就在自家的公司做事。她覺得父親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怎麽可能有機會接觸國家經濟機密呢?她認為是自己的父親得罪了什麽人,出於報複被誣告並且定罪。她求堂弟鄔春疑幫幫忙。人民日報畢竟是黨報,中國第一大報,春疑又是國外歸來的經濟學家,跟組織上請求重新審理其伯父的案子應該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
鄔春疑馬上跟經濟版的組長做了匯報,請求組織幫忙。組長答應幫助反映一下,但是說他沒有把握是否能夠起到作用。
協和醫院的產房裏,一陣陣的疼痛讓譚美琳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初為人父的鄔春疑焦急地在產房外等待著。就在孩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春疑接到了趕來報信的堂姐送來的噩耗,伯父前一天已經被執行槍決了。他欲哭無淚,從判決到現在不過區區兩個星期,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執行槍決了呢?一個人的生命怎麽可以如此草率地就被結束了呢?用顫抖的雙手抱著剛剛出生的女兒,鄔春疑不知應該是悲還是喜。完全不知情的美琳疲憊地對丈夫說,“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依舊沉浸在失去伯父的震驚中,鄔春疑搖頭歎息:“無語,真是無語。”
美琳錯解了丈夫的意思:“鄔玉?好啊,女孩子就應該是一塊美玉。”
鄔春疑知道妻子錯解了自己的話,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跟產後疲憊不堪的妻子解釋。想想“鄔玉”這個名字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也不錯。如此,出生在1952年的大女兒得名鄔玉。
轉眼到了1958年的下半年,女兒鄔玉六歲的時候,譚美琳懷了第二胎。
這六年來的經曆讓鄔春疑更加懷疑自己當年匆匆決定回國到底是不是正確的。58年一開始,黨就吹響了大躍進的號角。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麵紅旗在神州大地處處飄揚。經濟學家鄔春疑對政府出台的一係列經濟目標瞠目結舌,尤其是鋼鐵產量。從各地報上來的消息,他得知地方上建起了土高爐,許多樹木被濫伐用以煉鋼。更有些地區因為達不到指標,要求各家各戶將家裏的鐵製用具貢獻出來化成鐵塊充數。用這種辦法提高鋼鐵產量對他來說就是殺雞取卵,飲鴆止渴,沒有任何科學性。
1958年的糧食產量放衛星讓鄔春疑感到這不是在搞經濟建設,而是自欺欺人。各省報上來的畝產量越來越高的不像話了。但是高層領導似乎樂此不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在鄔春疑這個經濟學家看來要多麽可笑就有多麽可笑。但是報社上上下下都在傳頌著,他隻能在心裏苦笑。
1958年的糧食歉收,全民大煉鋼鐵,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等一係列錯誤政策導致全國很多地區食品嚴重不足,出現了餓死人的情況。作為報社的工作人員,鄔春疑自然能夠從記者們的采訪報告中得到真相。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預見中央會為此作出正確的調整,糾正這一係列的錯誤政策。
1959年6月底,美琳懷孕的後期出現血壓不穩,心率不齊等等症狀,這讓鄔春疑非常擔心。七月初,譚美琳進了產房。鄔春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產房外的走廊裏來回踱步。
就在鄔春疑焦慮地等待產房裏的消息時,他的領導急匆匆地來了:“老鄔,可找到你了。報社領導要求我們馬上寫一份關於今年的鋼鐵產量可以比去年起碼翻一倍的可行性分析。你是經濟學專家,這篇分析報告自然應該由你執筆。”
透過眼鏡片,鄔春疑吃驚地看著他的上司:“什麽?翻一倍?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國發現並開發了大規模的富鐵礦嗎?”
“沒有啊,即便如此,我們就不能讓鋼鐵產量上去嗎?沒聽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嗎?你怎麽這麽跟不上形勢?”領導顯然對鄔春疑的迂腐感到氣憤。
“前兩天不是有消息說中央的廬山會議已經提出糾正左傾了嗎?怎麽還在高喊這麽愚蠢的口號?”前幾天,鄔春疑從隨中央領導前往廬山開會的報社同事們那裏得知,中央已經提出糾正58年放衛星,全民煉鋼的左傾錯誤路線。
“那是前幾天的事了。你難道沒聽說嗎?彭德懷右傾反黨集團的事?中央現在在揪右派,要堅持三麵紅旗,要堅持大煉鋼鐵,爭取五年內超過英國!”領導興奮地對鄔春疑大聲疾呼著。
“我是學經濟的,不是鋼鐵專家。但是我也知道,像現在這樣的煉鋼方式Is not sustainable(不可持續的)”鄔春疑一急,英語一下溜出了口。“現在已經開始化了鐵鍋,鐵鏟,下半年拿什麽來充數?這不是胡鬧是什麽?”
領導也很火大:“老鄔你看了五月份的那篇社論嗎?那是毛主席寫的,題目就是‘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那些所謂的高貴者就是你這樣的人。“
”既然如此,還要經濟學家幹什麽?難道說就是為了讓我們違心地證實這種胡鬧的正確性嗎?要知道,經濟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不是什麽人的禦用工具!“鄔春疑終於忍不住說出了自己擠壓許久的心裏話。
領導被鄔春疑的怒吼嚇了一跳,沒想到眼前這位一貫溫文爾雅的學者也會發這麽大的脾氣:“老鄔,我勸你冷靜冷靜,好好改造一下你的思想,爭取盡快跟上飛速發展的形勢。你這個樣子離右派分子已經不遠了!”
鄔春疑怔怔地看著組長,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說什麽好。他當然知道右派是怎麽回事,更知道被打成右派會是什麽樣的下場。1957年反右鬥爭中,他的同事被打成右派,被發配到邊遠地區勞動改造,如今生死未卜。他當年逃出了厄運,純屬僥幸。
就在這個時刻,護士推門而出:“誰是譚美琳的家屬?”
鄔春疑顧不得領導的一臉怒氣,一步跨過去:“我,我是她丈夫!她怎麽樣了?”
“她生了,女孩兒。七斤二兩。大人孩子都平安。”說完護士轉身走回了產房。
鄔春疑想到剛才與領導的對話,心中的感受就是無言以對。由此,他的第二個女兒得名“鄔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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