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 (一百四十一)離宮
1981年的中秋節落在了那一年的九月十五號。那一晚天氣非常好,萬裏無雲。月亮又圓又大,清冷的月光撒的滿院子都是。月光還通過玻璃窗走進了奎雲的房間,走入了對著窗戶的鏡子裏。
月光下,奎雲看見了父親。隻見父親站在一個小海子(注,滿族人稱湖為海子)邊,腦後垂著一條長長的辮子,前麵的腦門被剃刀刮得幹幹淨淨。一件粉色的戲裝穿在父親的身上,他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在京胡尖利的伴奏聲下,父親且歌且舞著:“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那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父親畢竟上了歲數,嗓音不夠嘹亮,底氣也不夠充足,但依舊是字正腔圓,珠圓玉潤。他早就已經發福,不論是下腰還是臥魚都做的不到位。然而每一個動作都傳遞著楊玉環的寂寞,無奈。尤其是那三尺水袖被他揮舞的收放自如,淋漓盡致。
帶著一頭的汗,父親走到奎雲身邊。奎雲趕緊蹲下去請安:“阿瑪,您吉祥。”
王爺看了一眼女兒:“二丫頭,你怎麽來了?”
“我在看阿瑪吊嗓子呢。”
“老嘍,不中用了。奎雲,你一輩子好強。你確實比你哥哥,姐姐強多了。從小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家裏家外無所不能。當年你就不顧什麽門當戶對,自己做主嫁給了那個放牛娃出身的南蠻子。遇見事你也有主意,有主見。先是發現冷清泉有原配,你決定一輩子不上冷家門,不和原配碰麵。後來冷清泉將你們娘兒仨撂在了武漢,你不管不顧,雇了馬車就帶著孩子回來了。而且由此你明白了,隻有靠自己才是正路。靠著手上那麽一點點錢,居然掙下了偌大的家業。再後來又發現冷清泉有了楚君,你不哭不鬧,居然學了一門會計的手藝。冷清泉不期撒手人寰,你為了從悲哀裏走出來,又學了中醫。照理說,像你這麽能幹的女人應該老來功德圓滿,頤養天年。但是皇上一揮手,你就變成了窮光蛋。如果不是當年養了一群孩子,你大概真要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嘍。“
老王爺坐下喝了一口茶,接著說:”想當年,滿朝文武,包括太後老佛爺都迷上了這皮黃。都說京劇是敗國之音,但是又有誰知道王公大臣們心裏的苦處?你如今應該明白形勢比人強的道理了。當年大清的江山搖搖欲墜,誰有回天之力?譚嗣同為了維新掉了腦袋。張之洞,李鴻章為了洋務費勁了心機。到頭來怎麽樣?該來的還是來了,該倒的還是倒了。當年滿朝文武,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人多了去了。人家不比你強?最後怎麽樣了?能敵得過潮流嗎?所以你也不必為了你的命運,你的財產唧唧歪歪,憤憤不平了。該撒手就撒手吧。”
王爺說完,轉身離去。
奎雲急忙追上去:“阿瑪,阿瑪。”但是怎麽也叫不出聲。睜開雙眼一看,床邊坐著一個人,月光照射下的那個光亮禿腦門不是父親又是誰?“阿瑪,阿瑪!”奎雲急切地叫著。
對麵那人終於抬起頭來了:“媽,您醒啦?要不要喝點米湯?尚蘭剛剛熬好的,還溫乎著呢。”冷尚民見母親麵色潮紅,眼睛亮晶晶的。
奎雲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長子。細想剛才的情景,奎雲才明白原來是南柯一夢。她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看來父親是來引她上路的。在這最後關頭,她要把自己關心的事交待給兒子。
冷尚民見母親對喝米湯沒什麽興趣,兩隻眼睛死勾勾地盯著對麵梳妝台的小抽屜。他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將抽屜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問母親:“您要這個?”,見母親不理他,眼睛還是直直地盯著抽屜,他趕緊放下這個,再拿另外一件。直到在一個抽屜的底部發現了一個信封,裏麵有一摞紙,母親才微微額首。
冷尚民抽出信封裏的紙看了起來。裏麵有幾張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市人民政府發布的,標注了母親名字的房地產契約,其中一份就是冷家小院的。還有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列了上百件文物的名稱,作者,年代,尺寸等等。最後一行字清楚地表明,這些是1966年8月某日被北京市某某中學紅衛兵抄走的冷家私藏。
見兒子拿到了她心上掛記的東西,奎雲的麵部肌肉放鬆了。她對兒子點了點頭,隨即合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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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要死的。那個年代,81歲算是長壽了。
謝謝若妖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