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三十二）去留

無言獨上西樓 （三十二）去留

 

民國三十七年下半年的北平對冷氏夫婦是最鬧心的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不少人來說服冷教授去台灣或者香港。過去，無論是躲軍閥還是逃難，都是沒什麽可商量的，不走就是死路一條。但是這次不同。共產黨是中國人，不存在做亡國奴的問題。而且他們是來改朝換代的，如果逃出去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冷清泉一貫崇尚三民主義，崇尚蔣總統。從他給幾個兒子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崇尚民生，崇尚中正，紀念雙十國慶。但是，抗戰結束後，國民政府的所作所為越來越讓他失望。先是接受大員們私飽中囊，接著是幣製改革，隨後是物價瘋漲。最近又是鎮壓學潮。而且內戰四起，國軍顧此失彼，節節敗退。有些同僚去了台灣，也有去香港的。但是冷先生有他的顧慮。首先，台灣是彈丸之地，能辦幾所大學？能需要幾個教授？香港是英國人統治的地盤。即便英國統治下的香港不像日本人統治時期的北平，但畢竟是殖民地。冷先生是個民族主義者，他不想在外民族統治下生活。去了台灣，香港，北平的房產怎麽辦？這是冷太太特別關心的問題。她在北平的房產已經積累到了十幾處，三，四百間。這是她一生的血汗。讓她完全放棄真的是不舍得。重慶的八年讓她體會到了沒有收入，沒有正經事做的痛苦。在重慶她都沒有施展自己才能的地方，台灣香港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戰亂頻仍，沒人會接手她的房產。讓她三瓜倆棗隨便就把房子賣出去，她心有不甘。

 

還有，這麽多的孩子，能都帶走嗎？他們有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大女兒尚梅半死不活地住在家裏，心心念念地等著她的心上人來救她。跟她說去台灣也許她會動心，也許不會。這孩子的精神狀況特別不穩定，誰也說不清她會是個什麽反應。

 

長子尚民對去台灣香港不置可否。但是冷太太明白，素貞雖然順從，但是絕不肯丟下自己的母親和家人遠走他鄉。讓尚民拋下父母給他包辦的妻子也是不現實的，除非他自己願意。

 

二兒子尚生有了工作，從言談話語中能聽得出來，他是不打算離開北平的。他本來跟父母就若即若離。而且他已經有了追求的目標，一位嗲嗲的蘇州小姐，丘婉怡。如果丘小姐不離開北平，尚生是一定不會離開的。雖然二人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但是熱戀中的年輕人是把愛情看的比什麽都重要的。

 

三兒子還在上大學。大學裏的學生是最激進的。尚中一天到晚地跟著同學們去“反饑餓，反內戰”。每次回家來都慷慨激昂地發表議論，貌似對國民黨政府不滿到家了。冷太太好幾次勸他別吃飯，好好體會一下饑餓的感覺。對於母親的冷嘲熱諷，尚中總是報以白眼。

 

對於這四個大孩子，冷先生是心裏沒底的。而三個小孩子應該是服從父母的決定的。但是，如果一家老小去了台灣，自己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大家怎麽生活？如果幾個大孩子留下來，也許這輩子就天各一方，無法預計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麵。為人父母，怎麽舍得呢？

 

怎麽想都想不出個頭緒。想破了頭也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精明能幹如冷氏夫婦，這一次真的沒了主意。

 

兩口子每天偷偷聽當時已經是解放區的邯鄲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聽上去共產黨宣傳民主，愛國。而且，從東北傳來的消息，解放軍秋毫無犯，距離國民黨宣傳的“共產共妻”似乎相差甚遠。冷先生覺得自己是一介書生，一輩子隻做教書匠，從來沒有過問過政治。國民政府幾次請他出任教育次長，他都以不適合從政為由婉辭了。共產黨難道說就不辦學校嗎？隻要辦學校就需要師資，教授吧？像自己這樣的知名教授，新政府也應該讓自己學有所用吧？

 

每次有人來勸說，每次收到在台灣或香港的朋友的邀請信，夫妻二人都糾結，都討論一番。每次都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但是每次都下不了決心一走了之。如此這般，民國三十八年元旦過去了，春節也迫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