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 (二)
楊梅出生在廣西一個小城鎮裏。父親是個小學校長,母親是同一所小學的語文教師。楊梅是父母三個女兒中的次女。1957年她出生前,父親被打成右派。滿懷怨氣的母親給她取名,楊運梅。直到上小學的時候,摘了右派帽子的父親才把她的名字改成楊梅。
因為沒有兄弟,家裏一直把她和姐姐當男孩子使用。擔水,挑煤,樣樣都要做。洗衣,做飯,縫縫補補這些女孩子做的事情她也一樣都沒少做。姐姐比她有主見,是家裏的依靠。妹妹比她聰明伶俐,是母親的心尖子。父母的眼睛很少落在她的身上。她個不大,長相也不出眾,又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所以,她總是默默無聞地做事,專心致誌地讀書,因為她知道,所有出頭露麵的事都與她無關。鄰居們都叫她書蟲子。
她聰明好學,有過目不忘的本領。77年考大學的時候,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上海XX大學計算機係。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她欣喜若狂。他們全鎮沒幾個考上大學的。其他人最好的也就是省裏的大學,她考上的可是全國名牌大學啊。
但是母親的一席話,如同一盆冷水向她潑來:我不同意你去上大學。上大學不就是為了找工作嗎?你在鎮上已經有工作了,還去上什麽大學?家裏也沒這個錢供你讀書,連火車票的錢都湊不齊。
父親出來幫了她。父親畢竟是校長,看問題長遠些。好在學校有困難補助。每個月發給楊梅一部分生活費。大學四年,楊梅沒添過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子。別的同學暑假都回家了,楊梅和班裏幾個家境貧寒的男同學一起去幫助學校搞基建。掙來的那點兒錢都讓她買了書籍。
大學畢業後,楊梅被分配到廣西首府南寧的一個統計單位。以前學的計算機軟件,在這裏完全派不上用場。枯燥的工作讓她看不到前途。幾年後,在一個學姐的慫恿下,楊梅開始了申請國外學校的曆程。大多數的學校對楊梅的TOFEL,GRE,大學成績都非常滿意。錄取是沒問題的,但是經濟資助是個大問題。80年代末的中國,計算機軟件還算是新興的專業,但是在美國已經是很熱門了。各大學計算機係的助理教授,助理研究員職務都是搶手貨,很難輪到外國留學生的頭上。幾經波折,楊梅終於拿到了美國中西部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和助理教授合同。
美國中西部的這座城市,與南寧,上海的氣候完全不同。一年大約隻有兩個季節,冬天,夏天。春秋簡直是一晃而過。冬天很長,大約一年隻有七個月無霜期。
經過了最初幾個月繁忙的適應期,楊梅慢慢地跟上了念書,工作的節奏。她是個聰明,能幹,悟性很高的人。沒過多久,辦公室,宿舍在她細細的手指下,被梳理的井井有條。
剛剛到這裏的時候,聽說她是單身女生,不少男同學打著各種名義來接觸她。當大家知道她已經32歲時,他們的人影就逐漸減少,最後終於絕跡。雖然學校裏的中國學生男生多,女生少,但是大多數單身男子在30歲以下。30歲以上的男同學們,不是太太們已經來陪讀,就是太太們正在來陪讀的途中。
周末中國學生會舉辦舞會,楊梅收拾了一番就前去參加。沒想到,一直坐冷板凳,沒人來邀請她共舞。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學忙的不亦樂乎,幾個男生排著隊等她們賞光跳一支舞。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坐在冷板凳上的楊梅不禁想起來陸放翁的那幾句,“驛站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這風雨來自她的家鄉,她的父母。
高中畢業後,楊梅被政府分配到鎮上的一座工廠做學徒工。開始工作後,母親就催促她找對象。她總是推脫自己還太小。其實,她內心裏渴望著那個可以撥動她心弦的男人。從小讀書,每次看到有愛情描寫的情節都讓她臉紅心跳。她希望能像簡愛那樣,遇到自己命中的羅徹斯特先生。但是周圍的青年男子們,下了班就是抽煙,喝啤酒,議論女人。怎麽能讓她動心?
大學時期,倒是有一位讓她心儀的男同學。他瀟灑倜儻,成績優異,多才多藝。但是人家對她這樣的小土豆幾乎不會多看一眼。
大學畢業後,家裏加緊了催促的頻率。多方托人給她介紹對象。有的時候,一周能見幾個。讓她感覺到自己像是牲口市場上等待出售的騾馬。相親的男人多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隻差沒掰開嘴看一看她的牙口。介紹人大都諄諄教導她,女大學生很難找對象。男的可以找一個比自己學曆低的。那個工人願意娶個女秀才回家啊?所以,千萬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聽上去,楊梅好像個殘次品,有人接收就不錯啦。絕大多數的相親對象見過她一麵後就沒了下文。有幾個見過兩麵後就以性格不合為理由,把她推了出去。也有希望跟她繼續戀愛下去的。但是她對對方沒感覺。就算別人覺得她是殘次品,但是楊梅覺得自己不能自輕自賤。六年的南寧生活給她留下的不是無聊的各種文件,報表,就是屈辱的相親。
來美後,每次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母親第一句話就是,有對象了嗎?父母認為,女兒這麽大了還沒出嫁,是給家裏丟人顯眼。這簡直讓楊梅不勝其煩。
冬天來了。大片的雪花借著風力撲向大地。如果不出門,坐在家裏品著熱茶看雪景,真是享受。但是楊梅每周起碼要出去買菜一次。這個星期六,終於晴天了。楊梅背著雙肩背包,出門去買菜。她沒有汽車。夏天可以騎車去買菜,冬天隻能步行。牛奶,蔬菜,水果,豬肉裝進包裏,沉甸甸的。楊梅背著包在雪地上艱難地行走著。走著走著,隻覺得腳下一滑,楊梅仰麵朝天摔了下去。沉重的背包在她的背後,她弱小的身子怎麽也站不起來。費盡了吃奶的力氣,總算翻到了側麵,楊梅才得以爬了起來。當她正拍打滿身的冰雪時,一輛汽車停在了她附近。車窗搖下,漏出了一張中國男人的臉。
這位同學,請上車吧,我可以載你回家。
楊梅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隨後急忙鑽進了溫暖的車廂。
我叫陳新,也是這裏的學生。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個係?來這裏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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