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語文教語文的一生(52)
才華橫溢的張厚感副主任是性情中人
1986年,張厚感先生時任人民教育出版社(以下簡稱“人教社”)中學語文編輯室副主任。
1986年9月9日,“人教社”總編室致函華中師大一附中,“為了使初中語文試驗教材更適應教學需要,準備在最近做適當修改。擬邀請貴校李培永老師來京參加這一工作。”我按通知要求,9月22日到位於北京沙灘後街55號人教社招待所報到。
9月23日,負責領導我們修訂初中《作文·漢語》的責任編輯王連雲老師,主持第一次修訂工作會議,張厚感副主任來參加會議。他說:“國正先生非常重視這次實驗教材的修訂工作,他現在西山八大處參加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等會議結束後,他要來參加修訂工作會議的。我們先按計劃開始修訂工作吧。”
我們幾個人重點討論了《作文·漢語》第一冊的“課外練筆”和“學生例文的批語”的修訂原則。張厚感先生希望先搞出一個基本框架來。王連雲老師就給我們三人予以具體分工,要求各人試寫一篇,一天後再集中討論研究。
9月29日上午,王連雲老師主持修訂工作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劉國正副總編、《課程·教材·教法》研究所所長、《閱讀》責任編輯張定遠先生,還有中學語文編輯室張厚感副主任。
國正先生代表人教社歡迎我們三位中學老師,他說:“初中實驗教材第一輪全國大規模實驗結束了,實踐已經證明了這套教材的可行性,編輯體例的科學性。為了把這套教材編得更好,以便明年在全國正式開始使用,我們決定進行修改。現成體例基本不變,主要根據執教老師和實驗班學生的意見,對有些單元的內容、例文、單元練習題等進行修改。為把這項工作做得更好,我們人教社建國以來,第一次聘請第一線的老師來參加修改。他們就是今天在坐的,北京的張必錕老師、江蘇的朱泳燚老師和湖北的李培永老師。他們也都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一個月時間確實有點緊,希望大家抓緊時間,共同努力完成任務。”
國正先生在會上,還傳達剛剛開完的國家教委(教育部)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精神。特別強調有關教材改革的重要信息:為保護各地出版社的語文教改實驗教材,製定了語文教材中學階段必選的180篇課文目錄,也就是說各地改革教材怎麽編,都必需選用教育部規定的這180篇文章;還統一擬定各年級語文教學要求;中學取消邏輯教學;高考語文隻考語法實例,不考語法概念;文言文規定了“一些”常用實詞和虛詞,高考隻考“淺易文言文”。國正先生聽取了修改工作進度匯報後,請張厚感副主任、王連雲責任編輯,一定要安排好三位老師國慶節期間的娛樂活動和生活。
其實,張厚感副主任經常來招待所過問修改工作進度、審閱修改質量。休息時間,就與我們即興談天說地。
國慶節期間,厚感副主任還在王連雲老師家,兩人一起宴請我們三位中學老師,準備了名酒,他還親自下廚,做了十幾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我們邊喝邊吃邊聊,興之所致,無所不談。
我和江蘇來的朱泳燚老師真正見識了北京人,特別是必錕先生和厚感先生兩位北大才子的睿智和口才。
必錕先生是湖南人,早年畢業於長沙湘雅中學,1952年畢業於北大,三十多年來,一直在北京教中學語文。八十年代初,被人教社中語室聘為實驗教材特約編輯,負責文言文單元的編寫,每年暑假在全國實驗教材工作會議上,主講文言文誦讀教學,上示範課。10月1日,他一定要盡地主之誼,請我們幾個人去他家過節吃飯。我們先到他家,在等候王連雲老師時,他請我們欣賞鋼琴名曲,每彈一曲之前,他都要講解名曲之名的由來。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娓娓道來,生動再現了名曲誕生的背景,故事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他講得津津有味,我們聽得興趣盎然,讓我永遠都記得蕭邦的《黑狗》和貝多芬的《月光》那優美動聽的名曲之名由。
厚感先生與必錕先生是校友,幾年來一起從事語文實驗教材編寫,情同手足。兩人一起聊天,他口若懸河,非常健談也非常敏銳,小酌慢飲,談吐間不時流露出精彩語句。
厚感先生喜歡喝點好酒,酒量不大,酒後話就更多了。當時不知怎麽扯到當官的事,他笑著問必錕先生:“必錕兄,你最近與你的老同學吃飯沒有啊?”
厚感先生說的“老同學”,就是時任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陳書記當年與必錕先生是北大中文係的同學,參加革命後,肄業成為了職業革命者,後來逐步成長為職業革命家了,當了北京市委書記、中央政治局委員。他隻要有機會有時間,常與北大學友聚餐,在一起敘學友之情,聊天下之事,暢所欲言,不分彼此,其樂融融。
“今年他特別忙,到現在快一年了,還沒有來參加過一次活動。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吧?”
厚感先生說,俗話說,為人不當官,當官都一般。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們這些讀書人,隻知“書中三味”,哪懂“官中三味”。西方民主社會,那些“議員”,要想當好,當長久,就得學會“小罵大幫忙”。而封建集權帝製,像魏征那樣敢於直諫,妄議皇上,大都不得好死。魏征幸虧遇到了“明君”李世民, 在他死後下詔厚葬,感謝魏征讓他懂得了“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厚感先生是性情中人,他六十年代初北大畢業就在人教社中語室當編輯,辦公桌與老北大的張中行先生麵對麵,共事二十多年。他與張中行先生亦師亦友之真摯感情,隻要看他代表人教社執筆的《沉痛悼念張中行先生》,就一目了然。
我這次來人教社參加修訂實驗教材之前,我們華中師大中文係的劉興策教授,托我請厚感先生為他主編的《語文教學與研究》月刊,寫一篇有關高考方麵的文章。我剛來不幾天,在厚感先生到我的房間來看我時,就直接對他說這件事。厚感先生爽快地說:“好啊!前兩年我與劉教授一起參加高考命題時相識,他是一個非常厚道的人,善於做學問,還不怎麽懂經營之道。我一定會幫幫他的。”
記得10月10日,時任高中語文閱讀實驗教材責任編輯周正逵先生,請我們去他家吃晚飯。席間還有一位河南省教委的張副主任。吃完飯後,厚感先生聊興未盡,與王連雲老師一起再回招待所繼續聊,也不知道是不是見到那位副主任之後還有話想要說。王老師關注的是具體工作,表示一定要在22日之前,完成第一冊的修訂工作。厚感先生酒後吐真言,他關心的是整個語文教育教學,宏觀要控製,但是不能像教委那些人那樣去管控,像他們那樣隻能把語文教學管死!他情不自禁地說:“語文教學還真他媽不是誰都可以來管的!”
厚感先生是語文教育教學專家,還雅好文墨,學郭沫若體,微妙微俏,四川“樂山大佛”就是厚感先生的題字,有稍懂文墨的遊客還以為是郭老的墨寶。他的詩歌也寫得非常好,以至於有熟悉他的老師,聽說他要參加高考命題,立即警示學生,今年高考很可能要考詩歌的!
一晃三十五年了,斯人已逝,當年的人教社也人是物非,但是厚感先生和必錕先生永遠活在我心中!
【附錄】張厚感《悼張中行先生》
著名語文教育家,學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約編審張中行先生,於2006年2月24日淩晨2時40分,在北京無疾而終,安詳地停止了呼吸,享年98歲。
我們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深切地緬懷這位世紀文化老人!
張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出生於河北香河一個普通農家。1931年畢業於通縣師範學校,同年考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1935年大學畢業後,曾任教中學、大學,主編佛學雜誌。1951年2月起任職於人民教育出版社,從事中學語文教材編寫及教學研究工作,曆時半個世紀之久,為我國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
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在葉聖陶先生領導下,張中行先生先後參加了《語文》、《漢語》、《文學》、《古代散文選》等多套中學語文教材及圖書的編寫、審讀工作,主編了《文言常識》、《文言文選讀》。期間,為普及中學語法知識,還著有《緊縮句》、《非主謂句》等多部語文著作。晚年退休後,作為特約編審,他審讀了多種教材及課外讀物,特別是對文言作品的選注、解讀,嚴格把關,一絲不苟,表現出老一代編輯家嚴謹的治學作風,受到社內外同仁的高度讚譽。
從中學時代起,張中行先生開始接觸新文學,博覽群書,追求新知。在沙灘紅樓的大學四年,他開闊了知識視野,接受了科學思想。畢業後,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思考人生問題,廣泛涉獵古今中外哲學典籍,研讀英文原版知識論、認識論著作,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學觀。
張先生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功底深厚,文筆奇高。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活力煥發,以古稀之年,筆耕不輟。1986年《負暄瑣話》麵世。以衝淡平和的筆觸,寫人記事,懷舊傷遠,別具一格,令世人矚目。從此一發不可收,《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相繼問世,被譽為當今的《世說新語》。
此後,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佛教與中國文學》,張先生又接連出版了《禪外說禪》、《順生論》等專著,說禪道別開生麵,論哲理發人深思,在海內外產生了巨大影響。
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又出版了回憶錄《流年碎影》。他檢點平生,傷逝感懷,寫盡世道人情,字裏行間充滿滄桑之慨,飽含人生哲理,令人蕩氣回腸,尋味不盡。此時,另有詩詞集《說夢草》及雜文集《散簡集存》付梓。他的大部分著作結集為《張中行作品集》六卷,凡數百萬言,1995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他的書擁有廣大讀者,風靡全國。一時間,張中行先生成為二十世紀末學界矚目的文化老人。1995年,電視台“東方之子”欄目對他作了專訪。
張中行先生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治學遍及文史、哲學、佛學諸多領域,是一位文化底蘊豐厚的“雜家”。他執筆為文,以真麵目見人,其文如行雲流水,如話家常,舉重若輕,含蓄蘊藉,平實自然,衝淡而有韻味,靈動而又厚重,具有獨到的語言風格。
張先生一生愛國愛民。淡泊名利,生活簡樸,樂觀曠達,秉持貴生、順生、樂生的人生哲學,無論遭際如何,都泰然處之。他尊重科學、反對封建專製迷信,重視知識學習,強調具有對人的啟迪作用。他承傳儒家“民貴”思想,又富現代性精神,時存悲天憫人之懷,多有洞明世事之智。他摩硯臨池,賞畫吟詩,與朋友共而其樂融融。他好交遊,重情誼,寬厚待人,有平民意識,對後學晚輩關愛有加,是一位慈祥可親的長者。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百歲老人張中行的道德文章,智者風範、仁者情懷,永遠銘刻在我們心中!
張中行先生治喪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