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人生(140)與世無爭的韓憲偉
韓憲偉是我在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以下簡稱“省實師”)短訓班的同班同學。當時,我沒有被大學錄取,卻接到武漢市教育局錄用通知書,通知我於1965年9月1日到省實師短訓班報到。
“華師一附中高三(2)班團支部書記沒有考取大學”在學校瘋傳一時,幾乎人人皆知,我感到無顏見江東父老。當時正好新疆建設兵團來漢招收知識青年屯墾戌邊,遠走他鄉是我最好的選擇。當我去學校辦手續時,團委書記蔡清萍老師曉之以理:團員要服從組織分配;動之以情:說得過肺結核病的人去北方生活對肺很不好,耐心勸我去省實師報到。加之父母苦口婆心規勸,我猶猶豫豫,思想鬥爭了一個多月,直到在家過了國慶節和中秋節才不情不願去省實師報到。
報到後,才知道我被分到語文二班。班主任黃娉琴老師,一位身材苗條漂亮的中年女老師滿腔熱情地接待我,問了我的基本情況之後,就帶我到教室,對全班同學說:“李培永同學今天來報到,我們班就全部到齊了。他就是你們的班長,請大家熱烈歡迎!”
語文二班的同學都是來自武漢三鎮的高中畢業生,都曾經是各校的佼佼者,因了“不宜錄取”而被錄用為中學語文老師。雖然人已經服從分配,到了短訓班,可心難服啊!盡管學校食堂餐餐魚肉、美味可口,但不可心,於是每天晚餐都有一些學生三五成群到外麵去吃喝。我和副班長劉福民,還有韓憲偉、周立三、熊傳德等經常聚在一起,哪裏是去吃喝呀,隻不過借酒消愁、吸煙解悶而已。每次回到學校上晚自習之前,先回宿舍洗口刷牙,還要問問同伴:“還聞得到煙味嗎?”其實,當時也沒有老師到教室來檢查,就是當“三好學生”當慣了,擔心被老師發現自己變壞了。
原定培訓一年後分配工作,因文革推遲到1967年12月才分配。不成想,我和韓憲偉一起被分到武漢市水廠路中學。因為他在文革中是“逍遙派”。而我是“保皇派”,都不夠資格分配到老校、名校。報到以後,我們兩人分到同一個宿舍,還有一個數學班的周良君。三人住在一起四年多,直到1971年國慶節,我結婚,學校同意把那間房作為我的婚房,他們兩人才搬走。
武漢市水廠路中學是市教育局新建的十六所新校之一,所有領導都是從其他中學調來的中年人,第一批四十個老師都是年輕人,19人是華中師大65屆畢業生,21人是短訓班結業的65屆高中畢業生。教的第一屆學生,是69屆14個班的初中畢業生。
那時,學生沒有課本,教師沒有教案,教學沒有計劃。學生放學以後,年輕老師就下棋打撲克。韓憲偉身高一米八,不喜歡下棋打牌,他在宿舍就拉胡琴,他常拉的二胡名曲《江河水》,雖然不像名家那樣令人蕩氣回腸,但還是給人一種淒怨情緒的感染;要不就下樓和學生一起打籃球。後來經學校領導研究同意,他組織了女子籃球隊,每天早自習之前,下午放學之後訓練,不到一年時間,他帶領的女子籃球隊,成了礄口區的冠軍隊。後來他改行當體育老師了。與其說是興趣,還不如說是體育老師更自在一些,與學生打交道比與很多老師一起坐在辦公室更自由,更合他與世無爭之意。每天晚上,九點左右睡覺,早上五點多起床去籃球場開始做準備活動了。
那時也沒有電視,我和周良君,每天晚上下圍棋,兩人棋力不分伯仲,常常三盤棋還沒有下完就已經半夜了。好在會下圍棋的都自覺遵守“落子不悔”的規矩,也就從來沒有爭論,也就從來不影響早早入睡的韓憲偉。他每天早上起床、洗漱輕手輕腳,然後輕輕帶上房門下樓。三人互不幹擾,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和諧而居。不說友誼天久地長,也與日俱增,成為一生的朋友!
1971年,我結婚後,學校把我們三人住的宿舍給我做婚房,他們兩人搬到另一間去了,但我們的友誼卻從未中斷。
1975年大年初三,我的小女兒在武漢同濟醫院出生,就是韓憲偉在產房門口看的第一眼。當我從學校一手抱著大女兒、一手提著雞湯趕到醫院時,他說:“你走一會,靜儀就生了!護士抱出來要家屬看看,我幫你看了,好好玩啊!肉嘟嘟的!”兩個女兒都是我在水廠路中學工作時出生的,靜儀在坐月子期間,我的兩位室友經常光顧我家,幫我一起“消費”那些老婆坐月子期間的“殘菜剩羮”。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調回母校華師一附中之後,在眾多老師爭要我住過的教師宿舍那一套單元房時,學校領導分給他了,因為他的籃球隊為學校爭得了許多榮譽。與世無爭的他得到了積極的回報!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調到海南農墾中學去了,有一年放暑假之前,一位農場負責人找我幫他請一位籃球教練,我推薦韓憲偉,介紹了他的業績之後,他們立即發出邀請函。韓憲偉一放假就帶著他的寶貝女兒飛到海口,我們多年不見之後相聚在天涯海角,無比興奮!韓憲偉不負厚望,協助該農場籃球隊強化訓練後,奪得農墾總局籃球賽冠軍。回漢前,我們在海口暢述別後多年各自的情況,倍感欣慰。
自從2007年女兒為我們在武昌南湖買房之後,我們每年都要回漢住幾個月。一回到武漢,水廠路中學的“元老”們一定要聚會,韓憲偉逢會必到,且與大家談笑風生,非常活躍,完全與年輕時的他判若兩人。
也有同學問過我,你與韓憲偉那麽好,你知道當年他是為什麽“不宜錄取”嗎?
這一問,還真問著我了。我這個人有許許多多朋友,但我與朋友交往,從來不打聽朋友不想說的事情,也許在華師一附中讀書時就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高中畢業之後,才知道我們那個二班,真是不一般!許多同學的爸爸媽媽都是高幹,有的是武漢軍區政委、還有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省人事廳廳長等。我的那些學友自己從來不在同學中炫耀,更沒有同學自誇“我的爸爸是李剛!”。有好多朋友,直到老了,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的家庭情況。與韓憲偉交往也一樣,記得曾經去過集家嘴附近韓憲偉的家,隻見到過他慈祥熱情的媽媽,一口山西話,做的那個餃子和手杆麵條啊,真是太好吃了!可韓憲偉說的是標準的正宗的武漢話,吃的也是武漢味口,也沒有想一下這是什麽原因?每次去他家,一次都沒有碰到他的父親。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說。
這次,為了寫這篇文章,也為了給自己N年來的疑問一個準確的答複,我們視頻聊天時,我開口問了韓憲偉。我是這樣說的:
“憲偉啊!我當年沒有被大學錄取的原因,退休後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看到了自己檔案中的政審‘材料’,之所以不說是政審‘結論’,那是從來就沒有什麽結論。因為當時中南路派出所的同誌說:他們家‘至少是小土地出租,也可能是一個漏劃的地主。請你們根據檔案中的材料予以確定’。沒有結論比那結論通不過政審,更讓人難以琢磨,那個年代,哪個招生的願意自找麻煩呢?最後確定的是我到了短訓班。你知道你的檔案中有什麽材料嗎?”
韓憲偉還是那樣憨厚地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我不用看自己的檔案都知道是怎麽回事。我的祖父當年在山西是著名的開明紳士,跟兩邊的領導都有聯係,抗日戰爭時期,鬥爭形勢非常複雜,後來被老家的抗日根據地政府給槍斃了。我的父親就從老家跑出去參加了八路軍,解放戰爭期間隨軍南下到了湖北隨州,留下來當了縣政府領導。因了祖父被槍斃而一直原地踏步,沒有想到65年高考,我也因此‘不宜錄取’。所以,在短訓班我學會了抽煙喝酒,到水廠路中學後,我就拉拉二胡打打球,百事不管不問!改革開放後,山西省委有關部門在《山西日報》公開為祖父平反昭雪,後來父親也調到武漢市一個國營大工廠當廠長,退休後享受離休幹部待遇。我還能怎樣呢?現在每個月八九千退休工資,很好了!女兒女婿一家四口在上海也非常好!知足了!”
知足常樂是我們這代人的特點,韓憲偉一生與世無爭,但那種執著追求做好平凡的本職工作、踏踏實實的作風,集中展現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