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人生(61)難忘短訓班語文老師羅書慎
羅書慎老師是我在短訓班的語文老師。
1965年高考可以說是“政審”最嚴的一年。僅武漢市教育局就直接錄用了二三千名“不宜錄取”的高考落榜生當中學老師。為了讓我們盡快完成從學生到教師的角色轉換,市教育局決定要武漢教育學院、武漢一師和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分別承擔各學科的培訓任務。實驗師範負責培訓語文和數學共十二個班的學生700人左右。
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位於武昌付家坡,是一所創辦於建國初期,以培養幼兒和小學老師為目標的師範學校。當時,學校原來有高中部和幼師部,加上我們短訓班就是一個二三千人的大學校了。
全部由高考“不宜錄取”的落榜生組成的短訓班,學生思想複雜是不言而喻的,無心向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當時特別強調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重要性的背景下,集中那麽一大批“出身有問題”的人培訓以後去中學當老師,教育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不會出問題嗎?這種非常明顯的悖論,沒有任何人來作解釋。
五十多年後,再回頭看那時武漢市教育局領導的決策,無疑是非常正確的。經過短訓走上講台的這二三千人,不僅緩解了那時武漢市中學師資緊缺的問題,而且,讓這些年輕人有一個展示自己才華的平台,對於社會穩定、個人成材都有極大的好處。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一批人後來大部分成為武漢市中學教育教學的骨幹。
我被學校分到語文(2)班。我的班主任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教師,名叫黃娉琴,是從印尼回的華僑。我還沒有去報到,就被她指定為班長。由此可見,中國特色的如影隨形的個人“檔案”作用之大。第一次見她是在當年中秋節後的一個星期一,此前,我一直在家不想去學校報到,想與我們班的朱牧生、一班的易中天等同學去新疆建設兵團。名落孫山,無顏見江東父老,遠走他鄉是當時最佳的選擇。結果沒有去成,不得不低著頭到短訓班來接受培訓,等待命運的安排。
學校根據教育局的要求,為我們將來能夠走上中學語文教學的講台,開設了許多與語文教學相關的課程。這些課程也許確實是中學語文老師必學的,但是,當時我們這些人還沉浸在難以自拔的苦悶之中,哪有心思學習那些東西呀!還記得,每次課間十分鍾休息,班主任黃老師走進教室,來到我身邊就說:“李培永啊,你又在打牌呀!”課間打牌,上課看小說,下午放學三五成群外出遊逛,晚餐時,幾個氣味相投的去小餐館借酒澆愁。很多同學在那段時間,學會了抽煙喝酒。我們不想學什麽《文學概論》,也不想聽那些枯燥無味的說教,好多課都沒有一點印象了。隻有教我們《古代文學》的羅書慎老師,讓我們永遠都忘不了,尤其令人難忘的是她講《觸龍說趙太後》,她上課時的語言、表情、動作至今曆曆在目。
羅老師那時大約五十歲左右吧,後來才知道,她的女兒徐尚哲,也是我們華師一附中65屆一班的,本來也屬於“不宜錄取”之列,因為他的父親徐士豪先生57年被打成了右派。而且,她的爺爺是清末湖北黃梅縣的秀才,教過小學,後來在當地洋人教會學校當老師時,爺爺的四個兒子(士英、士俊、士豪、士傑)和兩個女兒(士珍和士珠)都免費讀完了中學,後來都是大學畢業生。因此,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徐尚哲的社會關係之複雜也是不言而喻的。
徐尚哲平時不僅學習成績非常好,表現也很不錯。但是,他考慮到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應該向全國下鄉知識青年標兵邢燕子、董加耕學習,跟我們學校三班的胡慧同學一起,主動放棄高考,到農村去經風雨,見世麵。可是,他們班的團支部書記鄧愛雲,認為她學習那麽優秀,應該去考大學, 並建議她直接去找老校長郎君詩談談自己的想法,聽聽校長的意見。她膽怯,不敢去見郎校長,在鄧愛雲的鼓勵下,去找校長了。其實校長對畢業班的優秀學生是非常了解的,聽她說完之後,問她的父親是什麽意見。她說,父親隻說了一句:“上大學,多讀點書,將來可以更好地為人民服務!”郎校長接著對她說了一句,讓她終生難忘:“右派分子不一定每句話都是錯的呀!”
後來,她的高考成績非常好,報考北師大化學係。北師大招生老師看了檔案後猶豫不決,又是郎校長讓學校黨總支兩次寫報告給招生委員會,證明該生在校一貫表現非常好,她才如願被北師大化學係錄取了。後來,畢業後先是分配到湖北一個偏遠的農村中學,教過英語、語文等等學科,過了好幾年才教化學。曆經周折,於1978年調回母校華師一附中執教化學,而且結束了多年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1985年赴美,現在常住美國波士頓。
羅老師退休後,曾到徐尚哲家住過一段時間,我在校園遇到了羅老師後,專程去拜訪她老人家,我們共同回憶了在短訓班的那一段師生情。
我告訴羅老師,我們班的同學最喜歡上您的課。
羅老師從走進教室那一刻到下課鈴響出教室,始終用母親一樣慈祥的眼光注視著我們,總是一臉微笑,把那些古代文字記錄的內容,用通俗易懂的現代語言,生動地娓娓道來,讓我們聽得如醉如癡。
那時我們隻知道她的夫君是學校圖書館的負責人,哪裏知道,他們夫婦都是湖南大學中文係的高材生,畢業後奉命到湖北省武漢市剛剛創辦的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工作,徐士豪老師不僅專業知識功底紮實,而且工作能力非凡,學校創辦之初就被任命為教導主任。不成想,1957年“大鳴大放”時,耿直的徐主任給平庸無為的校長提意見時說了一句:“希望校長以後不要像個‘稻草人’一樣,要敢於擔當,主動工作。”後來,就這一句“稻草人”成了右派分子。滿肚子的學問,埋沒終生!豈不哀哉!
徐老師在學校圖書館默默無聞辛勤工作,顧不上照顧家庭生活。且不說羅老師承受的巨大的心理負擔,還要養兒育女,還要給我們這些不想上課的學生上好課,她付出了比常人幾倍的心血備課、講課,誰能理解?
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當我已然為人父、為人師時,深感羅老師那時是多麽的不容易!請原諒我們那時不懂事,因為我們那時正承受著不該我們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精神負擔!但是,您每一堂課都讓我們如沐春風,滋潤心田,謝謝恩師!
願羅老師在天之靈,與我們心心相印,不堪回首的再也不會重來!民主自由的幸福生活將伴我們世世代代!
(本文經我的同學徐尚哲審閱後多次修改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