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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符騰堡上空的雞毛(第四-第六章)

(2025-06-06 05:35:02) 下一個

第四章

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宏進哪兒都沒有去。

三年前的此時,宏進心裏滿是對未來的期望和憧憬,而三年後的今天,他心裏卻多了一層惶惑,多了一份失落。

和提琴王灑淚而別,後者回到西安的一所大學任教,而宏進卻前程未卜。

那一年春天,上海交大研究所來學校索要優秀畢業生,係裏推薦了宏進。想著能離開南京這處留下了回憶,暢想,但更多的是失望的傷心之地,宏進心裏對未來的上海生活,充滿了憧憬。
但那年很多大學都凍結了招聘,上海交大也不例外。

N大那屆畢業生有不少都是宏進這樣的情況,他們被用人單位退回學校,而學校也消化不了,隻能出台一個土政策 - 為這些被退回的畢業生設立一個2年的碩士後崗位。讓他們參加各自係裏的科研工作,卻又不算正式職工,他們的工資從各自導師的科研經費出,每月工資150人民幣。學校希望2年以後有指標了,就可以留下這些人,宏進也暫且留在了學校的研究所。

宏進很想出國,但當時的政策規定碩士畢業,必須為國服務五年,海外有直係親屬的例外,隻要交出兩萬兩千人民幣給學校,就可辦理出國手續。宏進的很多同學迫於無奈,紛紛去找那些有海外關係,自己又考不取海外大學的女孩結婚。雖然很多對出國後就分手,但這畢竟是條捷徑。宏進不屑於此,但每次送走赴美的同學,他心裏就倍感失落和無聊。

這段時間宏進也發表了幾篇論文,但所裏搞學問的氣氛越來越淡,教授們想著各種門路去外麵掙錢,兩年“碩士後”很快期滿,但研究室卻沒有任何人去關心宏進的前途。導師忙著去參加產品鑒定會,打發宏進自己去跑單位。

宏進的專業和環保有關,導師讓宏進去當地的環保學會看看,那天宏進頂著烈日,在城裏騎車找啊找,終於在一個小巷子裏麵找到了掛著環保學會的牌子,可進門一看,卻是一群老頭老太在打牌,宏進以為自己走進了居委會。

瘋跑幾個禮拜,宏進一無所獲,師娘看著心軟,說:”還是我出手幫幫你吧。既然你遲早要出國,我就給你找個比較自由的地方“,她托在醫學院物理教研室作主任的同學收留了宏進。

宏進在醫學院教醫用物理很輕鬆,隻有半年有課,另外半年連坐班都不需要,在醫學院,教基礎課的物理教研室是清水衙門,沒有外快,教研室居然有副教授去擺攤賣早點。每個禮拜教研室的政治學習會,是大家發牢騷的機會,宏進坐在一旁,越聽越鬱悶,出國遙遙無期,難道我就和這些牢騷滿腹的人混一輩子嗎?

倍感無聊的宏進又想跳舞了,但他不願再去N大舞場睹物思人,那兒的輕歌曼舞中再無小潔的身影了。他於是去了附近的師大。

師大女孩比N大多,舞會也多。一來二往,他在舞會上認識了了外文係的小菁。聽說小菁來自無錫,宏進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繞來繞去,怎麽我總是和無錫脫不了幹係?

小菁雖然比宏進此前交往的三位女孩歲數都要小,但卻最成熟,宏進的學術背景和飽讀群書第一次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兩人定情的那天,宏進說:”我現在工作很無聊,沒錢,沒前途,不過你如果願意投資,現在我這隻股票已經接近探底,出手倒是好時候“。小菁說:”我不在乎那些物質的東西,男人有才比什麽都重要。”

很快,宏進和小菁結婚了,兩人在宏進市中心的那棟單元房裏,隻添置了一台冰箱,幾個櫃子,連
婚宴都沒有舉辦。

那時候小菁已經畢業,回到無錫,兩人分居兩地,節假日,寒暑假才能相聚。,雖然宏進清貧如洗,前途不明,但小菁一直堅信,宏進不會一直這樣頹廢下去。時不時不得不接受小菁補貼的宏進,第一次覺得錢是如此的重要。

不久小菁懷孕了,缺錢的問題對宏進來說,日益變得急迫。

那個時候IT業剛剛興盛,N市街頭大大小小的電腦公司也多了起來。

有一天,宏進在報紙上看到金星公司在招程序員,但要求應聘者通曉C和FOXBASE語言。大學期間宏進電腦課程學的不多,硬件隻玩過單板機,軟件隻接觸過BASIC語言,雖然研究生期間搞過一段匯編,但那點軟硬件知識早就落伍。

宏進臨時抱佛角,去書店搬回幾本計算機語言課程,啃了1個晚上,第二天麵試,居然讓他蒙混過去了,宏進被錄用進公司的軟件部。金星公司給出的工資是每個月400塊,這是宏進醫學院工資的三倍。

金星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給全國各地縣城開通程控交換機,以及開發相應的電話計費係統。為了盈利,公司恨不得每個人都派上用場,銷售部的銷售員全國各地跑,他們每簽好一筆生意,硬件部就要派人出馬,安裝,開通程控機,然後軟件部再派人過去,根據客戶的不同要求,現場開發,在電腦上安裝計費程序。

宏進白天去公司上班,熟悉計費係統,下班回家匆匆吃完晚飯,放下碗,再騎車趕去醫學院,接著
上200多人的3小時大課,九點下課,踏著夜色回家,天天如此。

醫學院的漂亮女孩很多,花枝招展,可忙得焦頭爛額的宏進卻毫無胡思亂想的心思。

軟件部的頭頭已經催促過幾次,但宏進因為醫學院的課程還沒有結束,隻能找各種借口拖著不出差。

軟件部的同事都被派出去了,偌大的機房隻剩宏進一個人,這次實在拖不過去,宏進借口妻子
產,和教研室請了一個月假,被公司派去安徽桐城郵電局。

宏進離開的那天,小菁正好來寧待產,但宏進卻沒有辦法去接,開通程控機對桐城縣來說是一件大事,郵電局局長帶著一行好幾個人,專程開車來接人,匆忙間宏進拿了一本計算機參考書就出發了。

一路上郵電局長”宏工,宏工“的叫著,叫的宏進心裏直發慌。抵達縣城後,宏進第一件事情是去找長途汽車站。他想,如果我一個月搞不出程序,就坐車偷偷溜回家。

每天中午,宏進都被郵電局的一班人請去當地餐館喝酒,即使心急如焚,但宏進表麵還要假裝很鎮定,喝完酒,已是下午,宏進醉醺醺地趕去機房寫代碼,一直幹到深夜。

3個禮拜後,宏進終於寫出計費係統,慶功宴上,宏進醉醺醺地看著陪著自己的一桌人,彷佛在做夢。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一個人走進郵電局機房,坐下,閉著眼睛聽著耳畔滴滴答答計算機自動打印的聲音,宏進覺得,這是天下最悅耳的音樂。

帶著桐城郵電局的感謝信,宏進匆忙坐長途車趕回N市,走近家門,看著孤單的小菁略帶埋怨的神情,宏進覺得自己這個丈夫做得好失敗。

回公司交代完畢,宏進晚上繼續回醫學院上課,讓同事給自己代了一個月課,他心裏非常過意不去。

這天是大考,晚上宏進在學校監考,8點半考試結束的時候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匆忙收上卷子,趕回家。小菁對他說,肚子有些痛。沒多久,小菁羊水破了。

宏進趕快打的趕往醫學院附屬醫院,雖然自己也算員工,但醫院門診部的護士卻正眼都不看一下,隻是指指旁邊的一個板車,讓宏進自己把小菁推去產房。

從掛號處去產房大樓有很長的一段坡,夜幕下宏進推著小菁,一步步的往上走,周圍一片漆黑,小菁很害怕,問宏進:”我是不是要死了?“,宏進口中安慰著她,心裏卻百感交集,覺得自己太窩囊了:”這就是我給予妻子的幸福嗎,真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那個在國際學術會議上瀟灑發言的青年學者消失了,那個嬉皮笑臉在舞會上和女孩們談笑風生的才子死掉了,隻有一條拖著板車一步步躑躅前行的可憐而無奈的男人的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越拖越長......

女兒出生後,宏進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他每天早上8點出門,去金星上班,作程序員,下班後騎車回家,伺候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先打開
煤氣灶,為小菁做好晚上的飯菜,再去廁所,洗女兒一天積累下來的尿布,忙好這些,匆匆忙忙吃
完飯,放下筷子,騎上車,趕去醫學院給學生們上生物電子學,晚上9點下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
來,略作梳洗,倒頭進入夢鄉,夢中時刻聽從老婆孩子的呼喚,隨時起來換尿布,熱牛奶,暈暈糊
糊中等來第二天,再繼續同樣的疲憊而乏味的生活。

日複一日,宏進不知道前麵等待他的是什麽,婚結了,孩子生了,人生完成了最重要的兩件大事,
可是事業上一籌莫展,出國遙遙無期。他非常鬱悶,難道自己真的就這麽一輩子和那些天天發牢騷的同事一樣,年複一年地用著從來不需要修改的講義,給似睡似醒的學生上他們壓根不感興趣的醫用物理,然後直到退休的那一天嗎?

一天,N大的龔教授突然打電話到醫學院找宏進,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德國斯圖加特F研究所福克斯教授要來學校訪問講學,陪同他的薛工曾就讀於宏進那個係,但比宏進早畢業20多年,目前也在F所工作。龔教授告訴宏進,這次他們除了講學,還想從所裏邀請一個人去那兒做訪問學者,讀書期間,龔教授就很欣賞宏進,一直覺得他既有才氣,又有靈氣,對於宏進最後不得不離開N大,她覺得非常可惜,希望宏進能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爭取一下。

宏進想,這等好事,怎麽可能落在我這個倒黴蛋身上呢?但為了不辜負龔教授的好意,他還是好
好準備了一下。

當天晚上,宏進去N大招待所見了薛工,薛工雖然已經五十開外,但風韻猶存。雖然是初次見麵,但關於薛工的傳說,宏進在所裏早有耳聞。傳說她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所在的工作室共有四人,兩對夫妻,但很快就發生了自由組合,雖然依舊是兩對,但每人都更換了各自的配偶。後來薛工再次離婚,據說如今她和那位福克斯教授關係很親密。

薛工看起來很平易近人,寒暄之後,直入主題,宏進介紹了自己以前的工作,遞上了幾篇曾經發表的論文,薛工認真看了後,對宏進說,我對你很滿意,我會向F所推薦你。

喜出望外的宏進,這是根本想不到,未來等待他的是什麽。

從此宏進又開始急切地等信了,上次如此迫不及待已經是十年前了。那次等信的結果至今仍然讓宏進不堪回首,這次又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那時,社會上各種英文補習班很多,宏進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家德語補習班。

這個班大約有20幾個學生,來自社會各個行業,有些是沒事學的玩的,有些是準備去德國的。

上課的女老師也來自N大,畢業於外文係德語專業,是一家石化企業的德語翻譯。

《大學德語》是宏進們的教材,但僅僅3個月的時間要掌握一門語言無疑是天方夜談,好在老師教得盡心,學生學得認真。

雖然英語和德語都屬於印歐語係,兩者的很多單詞也有相同的詞根,但徳語的語法比英語複雜得多,名詞、形容詞有性、數、格的變化,前者比後者還多了很多小品詞,句式更加規整,動詞一般居於句尾,屬於典型的框架結構。

雖然宏進隻能利用周末時間趕去夜校學習德語,但他卻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個。老師鼓勵宏進:“你語法學得這麽好,現在隻差口語了,不過你去德國後,天天睜眼就說,德語水平會很快超過我的”,宏進信以為真,開始信心滿滿,但他不知道,德語和英語一個語係的特點,將來給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煩。

原來宏進是蠟燭兩頭燒,現在更忙了。他白天在電腦公司上班,晚上去醫學院教課,周末還要去夜校上德語課,還要時不時地跑去N大,查看信箱裏是否有德國來信。

一個月後的一天,宏進打開信箱,終於看見一封來自F所的信,對方邀請宏進來年三月去德國工作,第一次合同簽到年底,如果雙方滿意,再續簽合同。

邀請信在手,宏進下麵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申辦德國簽證。

要辦理簽證,必須先申辦護照,而要申辦因私出國護照,必須由所在單位保衛處出具證明。宏進去保衛處,對方說,需要宏進先去人事處辦理了離職手續後,他們才能出具給公安局出境管理處的證明。

宏進掉頭直奔人事處,但人事處卻卡著不出證明,要宏進先付醫學院7000元人民幣,當時宏進五年服務期已滿,他也不是醫學院畢業生,實在想不出對方索要7000元賠償的正當性。可是不交錢,就拿不到人事處證明,宏進就沒法去公安局辦護照。

一直待在校園的宏進哪兒知道,所謂光冕堂皇的辦事程序背後,其實是有很多貓膩的,如果宏進托關係,如果宏進及時給人事處長送禮,很多困難將不再是困難。

可是書呆子宏進根本沒往這上麵去想,他能做的就是每天去人事處磨,泡,求。經過一個禮拜費盡心機,嘔心瀝血的討價還價,對方終於同意降價。那天,一貧如洗的宏進,在人事處遞上從父母那兒借來的2500元後,對方終於出具了辭職證明。

走出人事處,宏進仰望蒼天,暗暗發誓,此次如果順利成行,打死自己也不會回來了。

憑著人事處的證明,宏進順利地拿到了保衛處的證明,幾天後終於拿到護照。此時宏進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德國領事館拒簽,他就成了無業遊民。

好在有驚無險,他趕到上海德國領事館,遞上申請表格和F所的邀請信,順利拿到了赴德簽證。

拿到簽證的那天,宏進和小菁漫步在上海街頭,宏進說,老婆啊,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漫步斯圖加特街頭,眺望海德堡的森林,舉目科隆大教堂的尖頂,呼吸萊茵河的氣息了。當時小菁激動地幾乎眩暈,是啊,壓在手上多年的垃圾股一下解套,眼看著要變績優股了。

隻是誰也不會想到宏進那個簡單的承諾,卻要等到10年以後才兌現......

當時美國是中國人留學的首選之地,宏進有很多同學都陸續動身去了那兒攻讀學位。相比之下,德國由於語言的原因,吸引的中國留學生並不是很多。大部分赴德人員都是由所在單位公費派出,然後在同濟大學的德語培訓中心集中學習一段德語再赴德。從語言的角度來說,他們起點比宏進高多了。而且由於有在培訓中心共同學習的經曆,他們在還沒有到德國之前就已經形成一個個朋友圈子。但宏進在動身之前除了一麵之緣的薛工,在德國舉目無親。

第五章

三月的一天,在父母,小菁,妹妹淚眼婆娑的注視下,宏進含淚咬牙告別了10個月大的牙牙學語
的女兒,揣著40美金,在虹橋機場隻身一人登上了去德國的飛機。因為沒有直飛斯圖加特的航班,宏進要途徑5個國家,轉6次機。也許是情緒緊張,也許是不停上下機的折騰,他從上海起飛就一路吐到終點。後來在給家裏的第一封信裏,宏進告訴父母和妹妹,第一次海外飛行給他的感覺就4個字,生不如死。

斯圖加特位於德國西南部的巴登-符騰堡州中部內卡河穀地,它是世界著名汽車城,奔馳公司所在地,保時捷公司的發源地,當時號稱是歐洲最富裕的城市。

走出斯圖加特機場,茫茫人群中走出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這是前來接機的丁,他和宏進同時被邀請來F所作訪問學者,但他的本行卻不是宏進那個專業。他曾是中央電視台的攝像師,幹過的最牛X的事情是拍攝後來罵聲頻頻的中國第一部電視劇《敵營十八年》,宏進一直狐疑為何一個攝像師,也能被邀請來做和他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噪聲控製研究。

丁以前來過德國多次,口語非常流利。他和薛也很早就認識,曾同是同濟德語班的同學,關係非同一般。薛私下告訴宏進,丁的父親曾是國家建委的主任,也算高幹子弟。

和社會經驗極其豐富的丁相比,宏進實在顯得稚嫩,但心氣頗高的他卻絲毫沒有認識到這點。

那天晚上丁接到宏進後,問他,今晚為你接風,你要吃中餐還是西餐,宏進在飛機上吐得七葷八素,一點胃口都沒有,於是說,中餐吧。

二人驅車來到位於斯圖加特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館,接待他們的侍者,是一位長相甜美的上海女子- 小瑩,眾人落座以後,聽說宏進剛剛來到斯圖加特,小瑩苦笑著說,斯圖加特有什麽好的,我在這兒呆了2,3年,正想回國呢。眾人說笑著吃完飯,走出餐廳。

宏進以為他和小瑩隻是擦身而過,不曾想到他們以後的歲月還會相聚。

F所給宏進安排的住處,位於斯圖加特城市西部。斯圖加特雖然是德國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但那兒的居民卻有一多半租房過日子,F所給宏進租的是一套廚,臥,廳合而為一的單室間。丁把宏進送到住處後,匆匆離去。

推開門,不大的房間,基本家具 -床,沙發,桌子,椅子倒是齊全。

黑暗中,宏進躺在床上,想起2天前還和家人在一起,而現在卻已處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心裏一下空落落的。他很想抓住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這是一種此前的人生裏從未有過的體驗。
在德國的第一夜,宏進失眠了。

宏進到斯圖加特的那周是複活節的長周末,薛工讓他休息一周再去報到,宏進正好利用這個機會,熟悉一下斯圖加特。

從宏進住處到市中心,需要坐三站地鐵,地鐵站旁邊有一個很幽靜的小湖,名字很奇怪,叫
Feuersee, 中文的意思是火海。很久以後,回首往事,宏進才意識到這個單詞概括他後來的德國生活,竟然是令人吃驚的妥帖。

來到市中心,宏進一個人信馬由韁,到處亂逛。

20世紀90年代的斯圖加特還沒有唐人街,想要找到來自中國的食品,隻能去施瓦本大街附近的亞洲社區。那裏聚集著許多來自中國、越南、泰國等地的移民,是這座城市最具異域風情的一角。

亞洲社區的中心是一家名為"亞洲風情"的超市。門麵並不起眼,玻璃上貼著褪色的促銷海報,但一推開門,撲麵而來的醬油、幹貨和香料混合的熟悉氣味,瞬間讓宏進恍惚回到了家鄉的南北貨商店。

超市裏空間狹小,貨架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讓人無處落腳。木架子上擺滿了各式調料:四川豆瓣醬、廣東蠔油、越南魚露、泰國綠咖喱醬,瓶瓶罐罐上貼著中英泰混雜的標簽。旁邊的幹貨區堆著木耳、香菇、幹貝和海帶,全都裝在透明塑料袋裏,用紅繩緊緊紮著。一小筐幹辣椒格外顯眼,紅得刺目。冷凍櫃裏塞滿了速凍餃子、春卷皮和越南春卷餡料。宏進轉了半天,最後隻拿了一塊豆腐,一看價格,竟要3馬克。

國王大街是斯圖加特最長的購物步行街,貫穿城市南北,沿途經過王宮廣場、國王大廈和藝術博物館。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百貨商場、時尚品牌和傳統商鋪吸引著無數遊客。宏進走在人群中,耳邊盡是陌生的德語交談聲,盡管他學了幾個月德語,卻連一句完整的對話都聽不懂。

在德國的第一個長周末,對宏進來說格外難熬。這裏的商店周六下午兩點關門,周日和節假日更是全部歇業。街上空蕩蕩的,他隻能來回踱步,望著櫥窗裏的商品發呆。

那時的宏進怎麽會想到,十年後的某一天,當再次踏上這條繁華街道時,他竟會站在街頭痛哭失聲。

節日後的第一天,宏進心情忐忑地去所裏報到。

德國擁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研和教育體係,最重要的研究基地是兩大研究所: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 - 簡稱M所和弗朗霍夫研究所 - 簡稱F所,M所是德國基礎科學的研究基地,以德國著名的量子物理學家普朗克命名。該所自建立以來,有31位在此工作的科學家,先後獲得諾貝爾獎。相比於M所,F所則更加專注於應用技術的研究和推廣,以德國著名的光學家約瑟夫·馮·夫琅和費命名。F所是德國乃至歐洲最大的應用科學研究機構,下轄80多個不同領域的研究部門。宏進這次獲邀的是IBP - 建築物理研究所,它側重於建築聲學,環境保護方麵的研究,和宏進曾經的研究方向相近。

研究所坐落在斯圖加特大學校園旁的山坡上,幾座簡潔的白色建築錯落有致地依山而建,與周圍的綠樹相映成趣。這些現代風格的建築群采用了大麵積的玻璃幕牆和幾何線條設計,既體現了德國建築的嚴謹風格,又彰顯了科研機構的創新氣質。

建築外牆上醒目的Fraunhofer標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象征著這個歐洲最大應用科學研究機構在建築領域的權威地位。走進內部,寬敞明亮的實驗室裏擺放著各種先進的測試設備,一路走去,雖然房間眾多,但都一塵不染,井井有條。

第一天上班,宏進在薛工的介紹下和福克斯教授以及其它德國同事一一見麵,但他除了Guten
Tag(早上好),其它的德語都結結巴巴。相比之下,丁雖然專業知識匱乏,但因為德語很好,和德國人交流收放自如,談笑風生,如魚得水。宏進的自信心第一次受到嚴重打擊。

在宏進所在的研究室,還有3位中國人,薛,丁,周,周是宏進的係友,比宏進高四屆,在所裏已經
待了好幾年。想著初到陌生的德國,身邊卻有這麽多同胞,有些惶恐的宏進,內心稍微踏實了一些。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中午,宏進剛剛吃完自己帶來的中飯,丁推門進來:"現在是他們德國人的散步時間,你也來加入我們吧。"

"散步?好啊。"宏進擦了擦嘴,心想正好消消食。他跟著丁走出辦公室,隻見一群德國同事已經整裝待發,個個精神抖擻,摩拳擦掌。

"預備——走!"不知誰喊了一聲,這群德國人突然像上了發條似的"嗖"地衝了出去。宏進瞪大眼睛,這哪是散步啊,分明是小型馬拉鬆!他趕緊小跑跟上,心裏直犯嘀咕:"德國人管這叫散步?我們中國人飯後散步那是要背著手、踱著方步的好嗎!"

跑在前麵的福克斯先生回頭喊道:"跟上!我們要保持心率在120以上才有效果!"

宏進喘著氣,看著這群德國人健步如飛的樣子,他一邊努力調整呼吸,對身邊的周說:“你們每天中午都這樣?德國人是不是把'散步'和'競走'搞混了?"

周哈哈大笑:"習慣就好!在德國,老頭遛狗都能跑出百米衝刺的速度!"

就這樣,宏進完成了他在德國的第一次"散步"。從此以後,他在辦公室總放著著一雙球鞋,隨時準備參加德式散步。

報到以後宏進才知道,自己在F所拿到的隻是半個職位,德國人用一個職位的工資雇請了他和丁兩個人,付給兩人每月一千二百馬克,顧不得計較半個職位意味著什麽,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的宏進喜出望外,那個時候,一個德國馬克大約等於6個人民幣,相比於在醫學院不到200人民幣的月薪,一千二百馬克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宏進在打回國內的第一個國際長途裏,興奮地對小菁說,知道嗎,兩個月以後我們就是萬元戶了。

拿到工資的第一個周末,宏進就跑去商店,抱回一台電視,一台錄像機和一台照相機,又裝了有線電視,安裝了電話。畢業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麽暢快地花錢,雖然把這些東西搬回來以後,賬戶裏已經所剩無幾。

自從畢業以後,宏進一直過得很清貧,但他卻有自己的消費哲學:在關乎精神慰藉的地方可以一擲千金,但在日常開銷上卻錙銖必較。

大手大腳置辦了一番,他轉頭又去了趟附近的跳蚤市場。在一堆鏽跡斑斑的舊貨裏翻找半天,最終花10馬克淘了輛二手自行車——車漆剝落得厲害,鏈條也鬆垮垮的,但好歹能騎。

從住處到研究所足足15公裏,要翻過兩個陡坡。他每天早上七點出發,弓著背在盤山路上拚命蹬車。山風刮得耳朵生疼,汗水浸透襯衫後背,這樣一趟要騎40分鍾,但卻省下了80馬克的月票錢。

薛工在N大和宏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曾告訴他,來德以後,所裏會出資送他去語言學校培訓。但宏進上班後,薛工卻再也不提這件事了,隻是告訴宏進自己要加強德語學習。沒辦法,宏進隻能拿出帶來的那本《大學德語》,每天上班騎車途中,心中默誦課文,但即使這樣,要在短期內讓德語突飛猛進,卻比登天還難。

在所裏舉辦的燒烤晚會上,宏進不得不通過英語和德國人交流,雖然德國人英文都很好,但他們即使聽懂了宏進的英文,卻依然用德語回答,在那個飄散著鹿肉香味的晚會上,宏進端著啤酒四處走動,卻不知道和同事們說些什麽,尷尬的他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由於和德國人交流有困難,宏進的工作安排隻能通過薛工。

薛工分配宏進的第一份工作,是測試微穿孔板的梳狀濾波器效應,那時德國在波恩新建了聯邦議會大廈。為了實現政治透明,大廈的外牆全部使用玻璃幕牆,就連屋頂用的也是半透明玻璃。大廈投入使用的第一天,議會辯論通過電視向全德國直播,然而,議長沒說兩句話,擴音係統就不響了,這成了當時德國政壇不太光彩的事件。F所派人到現場勘察後發現,因為議長講台處在大廳中心位置,揚聲器高懸,講話聲音反射太強,導致由計算機控製的擴聲係統自動鎖閉,解決的辦法就是在大廳四周的牆壁加裝吸聲的穿孔板,宏進的工作是測量穿孔板的吸聲效率,然後在斯圖加特的一家劇院測試效果。

對於在德國的第一個項目,宏進太想表現自己,他不僅每天在實驗室幹得很晚,周末也去加班,靜靜的研究所大院,隻有宏進一人,但薛工知道後,卻把他訓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所裏規定。

宏進很委屈,覺得如此認真的態度卻不被認可,在他漫長的學生生涯中,遇到的女性老師大多性格平和,態度和藹,第一次遇到薛工這樣挑剔的女性,他有些進退兩難,不知所措。

但宏進知道對方對於自己在德國的前途至關重要,和她必須搞好關係,可是薛工的嚴厲和不近人情卻常常令宏進無所適從。

一天剛剛上班,薛工興高采烈地告訴大家,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在研究室請客,讓丁和宏進午休時陪她去附近的小鎮采購食品。

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薛工在亞洲食品店買了東西,宏進趕忙屁顛顛地幫她拎著,她又轉去另一家商店,看到她高高興興地走出店門,宏進討好地上前問她其中某個商品的價格,沒想到對方竟然容顏大變,勃然大怒,叱責宏進怎麽一點道理都不懂,在國外價格屬於隱私,不可以隨便問的。

宏進給訓的唯唯諾諾,雖然剛剛出國,但宏進也知道對於老外,工資,收入是隱私,但什麽時候商
品價格也成忌諱了?他感到莫名其妙,卻也無計可施,隻能尷尬地訕笑。

而此時的丁卻在一旁一聲不響微笑看著宏進,就好像他是一個剛進城的傻小子。

那天四位個性,經曆不同的中國人,在研究所附近周的住處,齊心協力,做了很多中國特色的食品,帶回研究室,和德國同事共享,薛工一臉燦爛,眾人圍著她合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但歡聲笑語中,宏進內心卻湧起一絲悲涼。

丁在所裏沒啥事情,天天遊手好閑,晃來晃去,他和德國人在走廊裏大聲說笑的時候,宏進埋頭在消聲室做著實驗。

宏進每天下班,騎車穿過森林,穿過鬧市,穿過寂靜無人的約翰尼斯街,走入冷清空落的住處,內
心感覺越來越鬱悶。因為走得匆忙,他離開中國的時候隻帶了一本《大學德語》和一本《古文觀止》,剛買的電視機裏倒是播放幾十個台,但那些節目他都看不懂。小菁每個月給他寄一本《小說月報》,但郵寄時間卻長達兩個禮拜。

三個月後,丁因為家裏有事,回了一趟國,回來後給宏進帶來幾本雜誌,讓宏進喜不自禁。他還帶回來一套電視連續劇《過把癮》的錄像帶,雖然此前宏進在國內早已看過這部劇,但還是忍不住從丁那兒借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錄像機打開,放入一盤《過把癮》帶子,一邊在不大的廚房裏做飯,一邊聽著王誌文和江珊鬥嘴的聲音,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在N市的那座小樓,彷佛隻要推開房門,樓下就是熟悉的嘰嘰喳喳的鄰居的說話聲。

宏進每天都盼著周末,因為那樣可以少看兩天薛工挑剔,嚴厲的麵孔,可是到了周末卻又覺得
寞和無聊,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買菜,逛街是他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但斯圖加特的所有商店從周六下午就開始關門,直到周一早上,這一天多的時間,整個城市沒有一點人氣。

宏進裝了電話以後,就沒有用過,他也說不清,為啥當初那麽急迫地在住處安了電話。這天又是星期天,宏進無處可去,閑的實在太無聊,就給那家中餐館打了個電話,想找小瑩聊聊,沒想到,餐館老板告訴宏進,小瑩已經搬去了漢堡,並把小瑩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宏進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正是小瑩。她沒想到一麵之緣的宏進,居然會打電話給她,但孤身在外的她遇到同樣寂寞的他,話題一下多了起來。

她告訴宏進,自己辭職離開斯圖加特,準備在漢堡申請一所大學,畢竟在餐館打工,不是長久之
計。從電話裏,宏進知道,小瑩在國內已經結婚,老公在上海一家政府機關做公務員。小瑩在國內大學學的是外貿,當初因為親戚介紹來到德國,本來打算讀個商業文憑,但因為德語不好,沒能通過德語入學水平考試,為了生活,就去了餐館,沒想到一晃就是幾年,這次下決心來漢堡大學讀書,目前正在準備德語考試。

宏進聽著小瑩講述這些年的經曆:懷揣著外貿專業的夢想來到德國,卻因德語考試失利而輾轉於各個中餐館。那些顛勺、洗碗的日子從她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讓宏進心頭泛起一陣酸澀。

"你知道嗎?"小瑩突然輕笑一聲,"有時候淩晨下班回家,看著地鐵玻璃裏的影子,我都認不出自己了。"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不經意間打開了兩人之間的閘門。從求學夢碎到異國掙紮,從文化隔閡到身份焦慮,他們發現彼此的生命軌跡竟如此相似。

原來不怎麽熟悉的兩人,那天居然在電話裏不停地說了3個多小時。

掛電話的時候雙方頗有些依依不舍。小瑩說:"等你到漢堡,如果迷路了可以問我。"

宏進很快收到那個月的賬單,那三個多小時的電話費竟然高達600多馬克!半個月的工資,3個月的夥食費,嘴皮一碰,就這麽沒了。從此宏進再也不敢給小瑩打電話了。

第六章

離開故土之前,宏進對海外生活的直接期望隻有一個:從此,再不必擔心因觀賞”毛“片而招來警察的敲門聲了。

在國內,小菁不在身邊的日子裏,宏進曾千方百計弄來幾盤錄像帶。夜幕降臨,一聲聲心照不宣的招呼後,七八個朋友或同事便會悄然聚到宏進那間狹小卻神秘的屋子裏。他們拉上窗簾,壓低聲量,屏息凝神地盯著那塊20英寸的電視屏幕。盡管畫麵不時卡頓,雪花點也密布其間,但大家仍舊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在為宏進送行餞別的酒席上,這群“狐朋狗友”們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個共同的請求:懇請他將來回國時,務必帶回幾部真正原版、畫質清晰的“好片子”。

到了德國,宏進很快發現,這裏的“成人產業”是合法的。斯圖加特市中心遍布著色情電影院和錄像租賃店,而他更感好奇地卻是那些隻在美國電影中看過的脫衣舞廳。

初來乍到,孤身一人的宏進對斯圖加特這方麵的“信息”一無所知,但憑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他還是找到了一家脫衣舞廳的位置。一個周六的下午,他早早地來到門口,卻發現舞廳尚未開門。

一個多小時的漫長等待,宏進心裏的那隻好奇貓撓得他內心癢癢得受不了。終於,舞廳的大門緩緩開啟,他忐忑不安地一腳踏了進去,他腦海裏原本勾勒的畫麵是:陰暗的角落裏,幾個黑幫大佬在竊竊私語,或者毒販們鬼鬼祟祟地進行著交易,而舞台中央,舞女們在鋼管上做出各種高難度、充滿誘惑的扭曲動作,但現實和他的想象大相徑庭。

這裏光線明亮得有些出乎意料,哪有什麽陰暗的角落和鬼祟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並不大的舞池,幾張零星的靠背椅和小桌子隨意擺放著,空氣中輕柔地飄蕩著萊昂納爾·裏奇那首溫暖抒情的《Say You, Say Me》。這哪是什麽藏汙納垢的“銷金窟”,簡直是個溫馨的休閑小酒吧啊!

那天,宏進是舞廳的第一位顧客,他剛一落座,一位戴著領結的侍者便優雅地走了過來,微笑著問候。宏進努力用他那磕磕巴巴的德語解釋,這是他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完全不懂這裏的“規矩”。侍者聽了,隻是微微一笑,用流利的德語告訴他:“我們這裏不收門票,您點杯飲料就好。” 他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伴著舒緩的音樂,啜飲著冰涼的啤酒,宏進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沒一會兒,小小的空間裏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三三兩兩地坐了一多半。就在這時,一位身材曼妙、幾乎不著寸縷的女郎款款走上舞台。她環顧四周,目光忽然定格在宏進身上,她邀請宏進上去,配合她表演魔術!

宏進瞬間僵住了,臉頰不由自主地發起燒來。他略帶羞澀地走上前去,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視“裸女”,他感到一陣激動的眩暈,但還是竭力抑製住內心的激動,笨手笨腳地配合女郎完成了簡單的帽子戲法表演。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舞台上的焦點,這種既尷尬又刺激的體驗讓他如癡如醉。

後來的日子裏,逐漸開始有德國人恭維他德語說得流利,他們不知道,宏進大部分“突飛猛進”的口語,都是在這家舞廳裏“練”出來的。畢竟,為了聽懂侍者和舞女們的“招呼”,為了和那些好奇的顧客們進行簡單的交流,他不得不逼著自己開口。

踏入脫衣舞廳,對於宏進來說,就像墜入了一個奇特的夢境。在這個夢裏,生活中的所有煩惱和困擾都煙消雲散,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刺激所牽引。可是當他走出舞廳,麵對斯圖加特真實的街道和冷清的住處,就一下從夢裏驚醒。

一個尋常的周五下午,宏進正埋頭整理實驗數據,耳邊忽然響起薛工的聲音,她的語氣從未有過如此的溫柔,她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宏進啊,明天下午,你來我家吃飯吧。”

這邀請就像晴天霹靂,瞬間劈開了宏進所有的思緒。他呆住了。薛工?請他吃飯?這些日子她就沒給自己笑臉過。難道大周末的,她還嫌在所裏訓自己不過癮,非得把他拉到家裏去“開小灶”?

這反常的熱情讓宏進的心裏七上八下,他有心想要找個借口婉拒,但一想到她對自己前途的關鍵影響力,那股拒絕的念頭瞬間煙消雲散。他不敢,他真的不敢。

周六上午,宏進照常去超市采購,但他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挑選商品上。薛工的邀請像一根細小的芒刺,深深紮在他的心頭,讓他坐立不安,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他恨不得時間能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指針卻偏偏像跟他作對似的,固執地走向下午。終於,他還是不得不動身了。

薛工的家位於距離斯圖加特約40公裏的圖賓根,這是一座充滿曆史韻味的大學城。宏進乘坐地鐵,轉乘巴士,花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這座小城。踏入圖賓根的那一刻,他仿佛穿越回了中世紀的畫卷。內卡河靜靜流淌了千年,將古城一分為二;保存完好的獨特桁架結構房屋錯落有致;迷宮般曲徑通幽的小巷引人入勝;曆經風雨洗刷的城堡和曆史悠久的修道院靜默佇立,無聲地講述著歲月的滄桑。然而,此刻的宏進卻無心欣賞這些美景。他心裏被即將麵對的薛工和那頓“鴻門宴”所占據,憂心忡忡地按照薛工給的地址一路尋去。終於,在一片綠草茵茵的山坡上,一棟雅致的二層小樓出現在他眼前。

宏進站在小樓前,遲疑再三,鼓足勇氣,硬著頭皮上前,輕輕敲響了房門。片刻的等待,每一秒都
顯得那麽漫長。門終於開了,薛工笑吟吟地站在門後,柔聲細語地笑著說:“宏進,快進來吧。”

她的笑容溫和,眼神裏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這讓宏進更加摸不著頭腦。

走進屋子,宏進發現一樓的空間非常大,餐廳、客廳、臥室、書房一應俱全。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油燜大蝦、幹切牛肉、沙拉、德國白腸,還有幾盤他來不及細看的中式熱炒,旁邊還擺著幾聽德國啤酒。自從來到德國,宏進已經很久沒有品嚐到正宗的中餐了。半天之內能準備出這麽一大桌中西合璧的美食,薛工顯然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的。

宏進心裏疑惑,試探性地問道:“薛工,你今天是要請很多客人吧?”薛工聞言,眉眼含笑,輕描淡寫地答道:“今天沒別人,就咱倆。”這話一出,宏進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就他們兩個人?說完,薛工便領著他參觀房子。宏進恭維道:“薛工,你這房子可比我那單室間氣派多了!”薛工聽了,語氣自然地說:“這是福克斯教授幫我租的,房東住樓上,這麽大的麵積,租金才六百馬克。”

宏進聞言,頓時大吃一驚。他驚訝的不是同樣六百馬克的租金,因為他的單室間和這棟寬敞的別墅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他震驚的是,之前薛工還曾嚴厲地訓斥他,說在國外價格屬於個人隱私,不可以隨便打聽,而此刻她卻如此自然地將自己的租金信息和盤托出。 眼前的這位薛工,和那天在街上讓自己下不來台的薛工,簡直是判若兩人,這種強烈的反差,讓宏進更加心生惶恐,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眼看時間尚早,薛工邀請宏進和她去附近散步。來到德國幾個月,宏進的生活軌跡一直局限於研究所、住處和超市的三點一線,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進德國的鄉村。這裏的景色安靜而秀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讓人心曠神怡。宏進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德國居民寧願生活在十萬人口以下的小城,甚至有很多人選擇居住在僅有一兩千人規模的鄉村。

看著眼前如畫的美景,聽著身旁薛工輕聲細語的交談,宏進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夢境,恍惚間,那些內心的困惑和惶恐顯得那樣遙遠和不真實。他享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與輕鬆。不知不覺,天色漸暗,兩人才漫步走回薛工的家。

薛工越是熱情,宏進心裏就越是七上八下,不安感也越發強烈。那頓晚餐持續了很久,期間,薛工不停地給他夾菜,還一罐接一罐地遞上啤酒。大學那些年,宏進已經練就了一定的酒量,幾瓶啤酒本不在話下,但那一晚,他卻有點醉了,酒精似乎是為了麻痹他心頭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薛工一邊吃著菜,喝著酒,一邊開始和宏進聊起她昔日跌宕起伏的感情經曆。她的語氣時而帶著淡淡的遺憾,時而又流露出一種曆經滄桑後的灑脫。她提到了年輕時那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如何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卻最終被現實的殘酷擊碎;也提到了後來幾次無疾而終的情感,有的是因為聚少離多,有的是因為性格不合,每一次的結束都讓她在感情的泥潭裏掙紮許久。

她的眼神偶爾會落在宏進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仿佛在借由這些過往,暗示著某種尚未明言的期待。

宏進雖然以前也能很自然地和異性談論情感問題,但那些都是與他年齡接近的女孩。和一位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的女性,而且還是自己的上司談論如此私密的感情問題,對於宏進來說,實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聽著薛工的敘述,內心時不時地走神,暗自思忖:她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這種坦誠,在宏進看來,似乎突破了上下級之間應有的界限,又或許,是某種更深層次的邀請。他注意到薛工在談及一些細節時,眼神會不經意地瞟向他,那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仿佛在衡量他的反應,又像是在傳遞某種隱秘的信號。但表麵上,他卻不得不擠出笑容,做出認真聆聽的表情,努力掩飾內心的困惑和尷尬。空氣中,除了酒氣,似乎還彌漫著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氛,讓宏進的神經緊繃,預感著今晚或許不會如此簡單地結束。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宏進起身,向薛工道謝,並告辭離去。他帶著幾分醉意和滿腹的疑惑,迷迷糊糊地回到住處,此時,已是次日淩晨。薛工這一反常態的“溫柔”和那些驚世駭俗的“坦白”,讓他徹夜難眠,即使問了自己無數個為什麽,最後還是想不明白。

周一,宏進帶著周末相聚的溫暖回到了研究所,然而眼前的薛工卻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麵對他的依舊是那副嚴厲、不苟言笑的麵孔。那種強烈的反差,讓宏進心裏泛起一絲失落,又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解脫。

兩個禮拜後,薛工再一次邀請宏進前去她家。宏進忐忑了一路,依然是類似的程序——散步、聊天、吃飯、喝酒。但這次,薛工似乎精心打扮過。她略施粉黛的麵容在昏暗的燈光映襯下,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嚴謹,多了一絲柔和與嫵媚,讓宏進的心頭有了一點點心動。那雙原本犀利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波光瀲灩,不時地瞟向宏進,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探究與暗示。

她遞過來的啤酒似乎比上次多了幾聽,勸酒的語氣也更加溫柔,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親昵。

宏進心裏的那份局促感再次升騰,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在一個精心編織的網中,被薛工一點點地收緊。他強忍著心中的不安,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思緒,可越是如此,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就越發清晰。

不知不覺,時間又過去了很久。宏進低頭看表,已近午夜12點,他心頭猛地一緊,想起圖賓根回斯圖加特的最後一班巴士是12點半。他趕忙起身告辭,語氣帶著幾分倉促:“薛工,時間不早了,我得趕最後一班巴士回去了。”

薛工聞言,眸光流轉,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輕輕地說:“別急著走啊,宏進。如果趕不上巴士,你可以住在我這兒,我還有一間客房。”她的話語輕柔得像羽毛,卻像一記重錘敲在宏進心上。客房?共度整個周日?然後周一早上一起去研究所上班?

宏進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如果今天不走,那將意味著什麽?和一位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的上司,孤男寡女地共處一室,這在德國的同事,尤其是那幾位中國同胞眼裏,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那些流言蜚語,那些異樣的眼光,他幾乎能夠想象得到。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深處,對這種超越界限的親近,有著本能的抗拒。他不想因此陷入複雜的境地,更不想讓自己的職業生涯蒙上陰影。

他感覺到薛工的眼神緊緊地鎖定在他身上,仿佛在等待他的回應,又像是在無聲地施壓。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感。宏進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內心的波瀾。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臉上擠出禮貌而堅決的笑容:“謝謝薛工的好意,但還是不了。我明天早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今晚必須回去。”他語氣雖然客氣,但態度卻異常堅定。他再次起身,沒有給薛工挽留的機會,仿佛身後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片曖昧的漩渦。

薛工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她終究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微微頷首,目送著宏進快步離去。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宏進感到一陣如釋重負,夜風吹拂著他的臉頰,帶著一絲清醒的涼意,讓他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周一早上宏進去所裏上班,溫柔的薛工又一次不見了,眼前還是那位不假辭色的的薛工。

對宏進而言,每一次去薛工家吃飯,比他騎車上班還要讓人筋疲力盡。薛工的喜怒無常,讓他如坐針氈,她對待宏進態度的忽冷忽熱,讓宏進好似被扔進了三溫暖,每一個細胞都在備受煎熬。麵對這樣的“盛情邀約”,宏進心裏矛盾極了,他既不敢斷然拒絕,又不願坦然接受,這是一場身心的雙重折磨。勉強應付一次尚能忍受,可重複進行下去,卻是超出他生理和心理承受極限的酷刑。

每次往返三個多小時轉車的身體勞累,對宏進來說,尚可承受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重壓。在薛工家大半天,他必須強顏歡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最讓他崩潰的,莫過於被迫一次次地聆聽薛工重複了無數遍的“情感曆程”,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像緊箍咒一樣勒得他頭疼欲裂。這對他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精神淩遲。

漸漸地,周末薛工的飯局成了宏進沉重的心理負擔。當對方第三次發出邀請時,他終於鼓足勇氣,借口與朋友已有約,婉言拒絕了。當時,薛工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悅,甚至還說了幾句體恤的話。然而,宏進很快就發現,她對自己工作上的苛刻變本加厲。即使實驗結果已經達到預期,薛工仍然一次次地要求他重做。

宏進開始感到深深地困惑和無力,他不知道薛工的要求和標準究竟是什麽,他開始懷疑,折磨自己是不是已經成為對方的樂趣。

宏進終日麵對著薛工無休止的“折騰”,內心的抵觸和憤懣如野草般瘋長。他不止一次捫心自問:難道我寒窗苦讀,就是為了來這裏做一個無聊透頂的實驗員嗎?這份工作與他的理想相去甚遠,日複一日的重複與苛責讓他越來越沮喪。

一天午休時,宏進和丁閑聊,疲憊和壓抑讓他不經意間吐露了心聲:“薛工這樣挑剔,簡直是折騰人!”他沒有想到,這句看似平常的抱怨,竟然會給他惹來彌天大禍。

很快,薛工的一通電話將宏進召至她的辦公室,一進門,宏進就看到薛工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裏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她冷笑著對宏進說:“我聽說你不願意被折騰了?是不是啊,好吧,我知道了,我不會再管你了......”宏進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他意識到自己惹了大麻煩。但他依然天真地想,自己也沒說什麽啊,不就是抱怨了一句嗎?但無論宏進如何解釋,薛工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始終未曾消散,而那位丁,居然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著站在薛工旁邊,看著手足無措的宏進。

那天,宏進一路騎車回家,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憤懣。丁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龐,在他的腦海中不停閃現,很顯然,這次出賣自己的正是丁。宏進想不明白丁為什麽要這樣做,直到幾個月後,丁順利地與研究所續簽了一年合同,再後來,他竟然成為了F所駐北京辦事處的總代理,宏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恪守光明磊落的原則,有人為了上位,可以不惜一切。

中文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語言,其精妙之處令人歎為觀止。學術、藝術、技術,每一個詞匯中都蘊含著一個“術”字。無論一個人學識多麽淵博,才藝多麽出眾,技能多麽高超,都需要”術”的協助才能最終抵達成功的彼岸。宏進雖然深知其中的玄機,但他始終覺得“大人求藝,小人玩術”。從小到大,父親的教誨“認認真真做事,老老實實做人”早已融入他的骨血。即使他讀過《厚黑學》,但“永不用術”一直是他的人生信條之一。然而,正是這份固執的清高,讓他在此次事件中栽了大跟頭。

宏進心裏清楚,薛工的怒火並非僅僅因為自己的一句牢騷。那句無心之語,不過是引爆她積怨的導火索。真正的症結,或許早在宏進拒絕她的飯局那一刻,就已經埋下。

此後宏進在薛工眼裏成了透明人,她再不過問宏進的工作,此時的宏進竟然開始懷戀原來的折騰了。

在研究所裏,宏進如同置身冰窖,中國同胞的冷漠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轉向與自己共用辦公室的德國人巴布卡,主動協助對方做些工作。

相對於所裏其他德國同事的疏離,巴布卡對宏進一直很友好。或許是身為東德人的他,來到西德也感受到某種歧視,讓他對身處異鄉的宏進多了一份理解和親近。宏進德語口語的飛速提高,也得益於每天與巴布卡在實驗室裏輕鬆愉快的對話。那些日常的交流,不僅鍛煉了他的語言能力,更給予了他莫大的心理慰藉。

宏進清晰地記得,那一年世界杯,衛冕冠軍德國隊意外地被保加利亞隊淘汰出局。整個斯圖加特的街頭巷尾,德國民眾都如喪考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然而,唯獨巴布卡卻喜出望外,樂不可支。宏進好奇地問他:“德國隊輸了,你怎麽這麽高興?”巴布卡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臉上露出一種頑皮,他說:“我就希望他們輸掉,因為我的祖國在東麵。”這句話,讓宏進瞬間明白了巴布卡獨特的身份認同和情感歸屬,也更感受到了他真摯而直接的性情。

巴布卡的世界似乎單純得多。他對中國人之間錯綜複雜的勾心鬥角毫無所知,也絲毫不關心。對於他來說,突然多了一個可以一邊幹活一邊聊天的助手,他感到由衷的開心和滿足。

宏進每天陪著巴布卡在實驗室裏進行測試,在這份相對簡單的協作中,他暫時忘卻了研究所內的人際冷漠。

然而,盡管內心還抱著一絲微弱的幻想,但宏進的理智卻清晰地告訴他,自己的合同續簽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在薛工那番冷酷的“不再管你”之後,他在研究所的處境已然每況愈下。他明白,在目前這種四麵楚歌的情況下,已經不可能再有人會為了他而與研究所,尤其是與薛工說上半句話了。巴布卡雖然給予了他溫暖,但那份溫暖,並不能改變他即將麵臨的殘酷現實。

宏進的德國簽證和工作合同眼看著隻剩下幾個月就要到期,研究所裏的日子度日如年。盡管他依然每天按時上班,但他和薛工的關係卻冷若冰霜,沒有絲毫和緩的跡象。薛工的漠視和冷遇,如同一把鈍刀,一點點消磨著宏進的意誌。他知道,續簽合同已是奢望,是時候為自己的未來預作其他準備了。

宏進突然想起幾年前去北京開學術會議時,結識的悉尼大學建築係霍華德教授。兩人當時研究的都是交通噪聲領域,宏進在大會上做了報告後,霍華德教授對他的工作表現出濃厚興趣,並熱情歡迎他有機會去悉尼大學攻讀博士。隻是那時,宏進受限於國內五年服務期的規定,未能成行。

眼看在德國留下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宏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又想起了這位遠在悉尼的教授。

他立刻提筆給霍華德教授寫了一封信,信中告知對方自己已在德國工作,但依然渴望前往悉尼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貼好郵票後,他滿懷希望地將信寄出,開始了又一次漫長的等待。隻是這一次,與第一次等待小茹來信時的忐忑、第二次等待F所來信時的期盼相比,宏進心裏最沒底,因為他深知,這是他最後的掙紮。

幾個星期後,霍華德教授的回信如期而至。信中,教授很高興宏進能在德國工作,也欣然同意提供宏進攻讀博士的機會。他提到自己手頭有一個交通噪聲項目正在爭取資金,如果項目批下來,宏進就能拿到獎學金。

看完信,宏進的心中瞬間升騰起希望的火焰。他開始幻想那激動人心的場景:手持悉尼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書,牛氣衝天地走進薛工的辦公室,大聲對她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爺走也!” 一想到這個情景,宏進就熱血沸騰,仿佛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將在那一刻得到徹底的釋放。

然而,可惜的是,這個阿Q式的想象雖然豐滿,但現實卻實在骨感得令人絕望。

八月底,霍華德教授又發來了一封信,徹底澆滅了宏進心中所有的期盼。項目最終沒有批下來,也就意味著宏進拿不到獎學金。即便能拿到入學許可,沒有財政擔保也無法獲得澳大利亞的留學簽證。

宏進沒有就此放棄,他開始嚐試著向英國的一些大學投遞申請。那些無助的夜晚,他總是先匆匆回家吃完晚飯,然後等到晚上八點以後,研究所裏再沒人了,才急匆匆地坐地鐵趕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辦公室,利用所裏的電腦起草和打印一份份申請信件。每一次,他都要折騰到深夜。踏著冰冷的星光離開時,宏進的心情如同那深秋的夜空,徹骨地寒冷。

然而,他所有的努力換來的依舊是令人沮喪的結果。大部分學校杳無音信,少數有回音的,也僅僅是同意接受他入學,但不提供任何獎學金。和澳大利亞的情況一樣,沒有財政擔保,就意味著根本無法拿到英國的留學簽證。

至此,宏進去別國讀書的所有道路,宣告全部堵死。他仿佛被困在一個四麵碰壁的牢籠裏,所有的出口都被無情地封死,隻剩下無盡的失望和絕望。

幾天後,薛工再次將宏進叫進辦公室。她的臉上麵無表情,眼中也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宣讀一份與她無關的公文。她正式代表研究所,冷冰冰地通知宏進:合同不予續簽。他隻剩下最後三個月的工作時間,直到年底。

半年前,宏進還豪情萬丈,對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他幻想著在德國施展抱負,做出一番事業。然而,這一切的雄心壯誌,竟在短短數月間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如今的黯然神傷。宏進百思不得其解,原本以為光明坦途的留德之路,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越走越窄,直至陷入絕境的。

他像是在一片迷霧中前行,每一步都踏入了意想不到的泥潭,而每一次掙紮,都讓他離最初的方向越來越遠。

即便麵臨殘酷的絕境,宏進的心裏依然橫亙著一條清晰而堅定的底線:無論如何,他絕不能就此灰溜溜地回國。回國,意味著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意味著他將麵對親友疑惑的目光和自己內心深處難以接受的“失敗”。他抗拒這個念頭,甚至竭盡全力地將其從腦海中驅逐。

擺在宏進眼前的路,似乎隻剩下“留德”這一條了,盡管他內心深處一直不願考慮它。來德國的半年時間,這個國家帶給宏進的鬱悶和焦慮遠遠多於快樂和輕鬆。他對這裏始終沒有認同感,總感覺自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可如今,既然其他所有道路都被堵死,他隻能回過頭來,認真審視留德的可能性。

這天,宏進在研究所附近的大學校園裏百無聊賴地瞎逛,漫無目的地排遣著內心的焦慮。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來人是N大研究所的博士生,如今正拿著洪堡獎學金在德國做研究。寒暄之後,對方告訴宏進,他目前正在跟隨斯圖加特大學的米勒教授工作。宏進心裏一動,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米勒教授和我的導師在學術上有很多交往,也許我可以試試!”在走投無路之際,這仿佛是黑暗中透出的一線微光。

宏進向對方要來了米勒教授的聯係方式,並在研究所裏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教授的秘書,宏進自我介紹後,表達了希望麵見教授的請求。秘書倒也熱情,很快就和宏進約定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轉天,宏進將自己多年來的工作成果寫成一份簡潔的總結,附帶上幾篇發表的論文,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到教授在大學的研究室。

稍作片刻,米勒教授走了出來。雖然是初次見麵,但此時的宏進,已經顧不上緊張。他用夾雜著德語的英語,語速略快地介紹自己是N大孫教授的弟子。聽罷,米勒教授冷漠的表情一下變得熱情起來。按照事先的準備,宏進洋洋灑灑地說了十幾分鍾,極盡恭維之詞,表達了自己對教授在學術界聲譽的仰慕,以及一直渴望有機會在對方指導下攻讀博士學位的強烈願望。米勒教授沉吟片刻,讓宏進先回去,表示他需要考慮一下,兩天後再給他答複。

回去後,宏進內心忐忑不安。他知道機會渺茫,但依然抱著些許微弱的期盼。兩天後,宏進撥通了米勒教授的電話。電話那頭,教授的聲音傳來,他告訴宏進,根據簡曆,他已經和宏進所在的F所聯係過,也和薛工交談了。當教授提及”薛工說了很多事情”時,宏進的腦子嗡的一聲,下麵的話他已無心再聽,又一個肥皂泡在他眼前無聲地破滅了。薛工的冷酷與報複,在這一刻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她似乎非常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置人於死地的快感,宏進能想象到她在電話那頭冷笑得意的樣子。

自從離開母校,宏進的日子便過得跌跌撞撞,但他內心深處對走學術研究這條路還存著期望。雖然國內學術界的浮躁和虛誇曾讓他對做學問產生過些許厭煩,但他一直覺得這輩子總有一天,自己會戴上高高的博士帽,會再次回到實驗室,埋頭燈下,不知東方既白......然而,現實的冷酷,一次又一次地將宏進與那個理想漸行漸遠。

德國的秋天本該是天高氣爽,陽光明媚的時節,然而那年的斯圖加特,卻是寒風乍起,冰冷潮濕。宏進打著傘走在路上,淅瀝瀝的雨絲模糊了視線,身邊那些曾經熟悉的建築,此刻都顯得特別疏離和陌生。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內心深處充滿了無盡的沮喪和絕望。然而,就在這深不見底的穀底,一個聲音卻在他心底反複回蕩,“不服,我就是不服!” 那是不甘,是倔強,是在絕境中最後一絲掙紮的火苗。

如果要留在德國,宏進有兩個選擇:一是攻讀博士,二是重讀大學。前一條路已經宣告失敗,現在他隻能選擇第二條路了。相對而言,重讀大學的困難小一些,因為德國大學沒有學費要求,隻需要申請入學、準備相應文件、提交在當地銀行五千馬克存款的證明,再參加一個德語水平考試,拿到入學許可後就可以申請學生簽證。和讀博士相比,在德讀大學難度稍小,但複雜度很高。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宏進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他正在左右徘徊之際,沒想到,薛工又紮了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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