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華沙。因為她,我很久都沒有把波蘭列入旅行計劃;但也因為她,這次我把波蘭列為四國之行中最重要的一站。
一直以來,我對那些戰後重建的歐洲城市總提不起興趣。德累斯頓很漂亮,布達佩斯也很漂亮,但當我得知眼前那些宏偉的建築與橋梁都是複製品時,心中的遺憾總是久久揮之不去。
四年前,我們去以色列時曾在華沙轉機;兩年前自駕立陶宛,離波蘭最近處不過五十公裏 - 可每一次,我們都與她擦肩而過。每當兒子問我:什麽時候去波蘭?我總是搖頭:一個重建的國家,有什麽好看的呢?
當我知道,一向嚴苛、從不考慮重建城市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門為華沙破例,將她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名錄的時候,我才生出好奇,並想實地看一看,這座從廢墟中重生的城市,究竟有著怎樣與眾不同的魅力。

抵達華沙的時候,已是下午,我們沒有去酒店check in,先在市中心停下車來。

因為這兒有一座波蘭最重要的近代曆史博物館 - 華沙起義博物館(Warsaw Uprising Museum)。
有關華沙起義的曆史,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波蘭社會的禁忌話題。這場發生在二戰末期的起義由忠於倫敦流亡政府的波蘭家園軍(Home Army)發動。起義爆發後,蘇聯紅軍已經攻入華沙郊區,當時就駐紮在維斯瓦河對岸,近在咫尺,卻始終拒絕渡河支援,冷眼旁觀河這邊的抵抗力量被德軍血腥鎮壓。
戰後,受蘇聯控製的波蘭政府將華沙起義定性為盲目的、無組織的反蘇行動,無數起義參與者被逮捕、審訊甚至流放,紀念活動與學術研究也被徹底禁止。然而,在波蘭民間,這段曆史如同卡廷大屠殺一樣,始終是他們集體記憶中最痛苦、也最難以忘卻的一頁。

蘇聯倒台後,波蘭終於擺脫了前者的控製,但其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曆史依然被回避,紀念華沙起義的提議也多次被擱置。
真正讓這座博物館得以落成的,是時任華沙市長、後來成為波蘭總統的萊赫 卡欽斯基(Lech Kaczyński)。他深知這段被壓抑的曆史對波蘭民族記憶的意義,親自推動選址、籌資與設計工作。在他的堅持下,博物館最終於2004年8月1日 - 華沙起義六十周年紀念日當天正式開放。
這不僅是一座博物館的誕生,更是波蘭民族重新找回自己記憶的紀念碑。它讓波蘭人第一次能夠公開、坦然地麵對那段痛楚的往事 - 既紀念那些犧牲的生命,也昭示著一個國家從蘇聯陰影中走向自我認同的過程。
1944年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戰進入尾聲,德軍節節敗退,蘇聯紅軍已推進到波蘭東部,蘇聯廣播電台開始公開號召波蘭人民起來反抗,迎接紅軍的到來。
當時波蘭的地下抵抗組織 - 家園軍(Home Army),決定在蘇軍進入首都之前發動起義。

1944年8月1日,華沙起義正式爆發。約有2萬至5萬名家園軍士兵參與,其中許多是青年學生、工人和普通市民。

為了紀念那場起義,波蘭於2014年拍攝了電影《Miasto 44》,這部作品被譽為波蘭電影史上規模最大、製作最為昂貴的影片。它以令人震驚的視覺效果和冷峻的現實主義手法,重現了那段血與火交織的曆史。

出發前,我和LD特意找來這部電影觀看,前後看了兩遍,每一次都被其中的慘烈場景與人物之間的情感深深震撼。

博物館的院子裏陳列著一輛當時起義軍製造的土坦克,起義軍用它支援步兵作戰,突擊德國陣地,在巷戰中對抗德軍坦克和火炮。

博物館裏豎起了殘垣斷壁,再現了1944年8月1日起義時的華沙街頭場景,陳舊的牆壁上張貼的傳單,耳畔不停播放的號召市民行動起來的廣播。



當時傳令兵使用的摩托車。

由於人員短缺,許多年幼的孩子(有些甚至隻有八九歲)在起義軍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們擔任信差、在廢墟中傳遞信息、送水、運送武器和食物,成為戰場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電影《Miasto 44》中,有一個令人心碎的場景:一個孩子爬上大樹擔任瞭望哨,他剛剛向大人們報告前方出現德軍坦克,就被一顆子彈擊中,從樹上摔了下來。這一刻,戰爭的殘酷與童年的脆弱被刻畫得淋漓盡致,讓人不由得痛心疾首。

這是當時起義軍使用的部分武器。
因為倉促起義,家園軍的武器裝備嚴重不足,他們的武器來源主要是:
一:地下兵工廠的仿製武器;
二:繳獲的德軍武器;
三:波軍1939年戰敗後秘密埋藏的少量武器;
四:英國皇家空軍和波蘭流亡政府的空軍曾多次嚐試向華沙空投武器、彈藥和補給品。然而,由於航程遙遠、德軍防空火力強大以及蘇聯的阻撓,空投數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並且許多物資落入了德軍控製區。

華沙起義軍的武器裝備水平與強大的德軍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們主要依靠的不是火力,而是勇氣、地形優勢以及對自由的渴望。但武器的嚴重不足最終決定了起義無法長期抵抗納粹的全力鎮壓。

在博物館的一隅,我看到這樣一個場景 - 破碎的磚塊堆疊在地麵上,鐵皮爐灶旁還留著幾個被煙火熏黑的搪瓷碗和茶杯。櫥櫃裏,有幾個簡陋的鍋碗瓢盆。
這是博物館按照曆史實景重建的食品供應點 - 在1944年的起義期間,供水與糧食全部中斷,市民和起義軍戰士隻能在斷壁殘垣間,用這樣的爐灶熬出一鍋稀粥,一碗湯。


克裏斯蒂娜 克拉赫爾斯卡(Krystyna Krahelska), 是起義中一位集詩人、護士和反抗戰士身份於一身的女英雄。
她在1936年至1937年間,曾為雕塑家魯德維卡尼切娃(Ludwika Nitschowa)擔任模特,後者以她為原型,創作了著名的華沙美人魚(Mermaid)雕塑,這座雕塑已經成為華沙的城市象征。
1943年克裏斯蒂娜創作了一首著名的愛國歌曲 Hej, ch?opcy, bagnet na broń!(嘿,小夥子們,上刺刀!),這首歌在地下抵抗組織中廣為傳唱,成為起義軍的戰歌。
起義開始的第二天,她因在戰鬥中搶救兩名受傷的戰士,胸部受了重傷,於次日傷重不治身亡。

她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三十歲,然而她的故事,連同那座靜靜矗立在維斯瓦河畔的美人魚雕像,卻成為了華沙起義中青年英雄主義與民族悲劇的永恒象征。


因為納粹的殘酷鎮壓,蘇聯紅軍的袖手旁觀和西方盟國的無可奈何,那場起義持續了63天,以家園軍的投降結束。
起義中,2萬名起義軍戰士陣亡,20萬名華沙平民被德軍屠殺。

起義被鎮壓後,希特勒下令對華沙進行徹底的清算。德軍專業爆破部隊係統性地炸毀了城市中剩餘的建築、圖書館、博物館和文化遺產。

華沙古城幾乎完全被夷為平地,隻剩下部分殘垣斷壁和地下室。

華沙的徹底毀滅對所有波蘭人都是巨大的民族創傷,所以盡管戰後波蘭的政府處於蘇聯的政治控製之下,但它依然堅定不移地致力於華沙的重建工作。

重建工作持續了數十年,得到了波蘭全社會在資金和勞力上的廣泛支持,1980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華沙老城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一決定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入選世界遺產名錄的基本要求必須是原址、原物。
華沙是世界上唯一一處由人類在城市幾乎被完全毀滅後,通過係統性、精確的曆史重建而被授予世界遺產地位的範例,它是人類堅不可摧的民族精神的證明。

起義博物館外是華沙新城區。

一幢幢拔地而起的辦公大樓、酒店和豪華公寓,如摩登剪影般挺立在天際。它們既承載著曆史的記憶,也象征著城市從廢墟中重生的力量 - 現代波蘭在這裏顯現出堅韌而自信的姿態,像一顆煥發光芒的新星,麵向未來,散發著希望與生機。

此時落日的餘暉灑滿天際,將雲層染成金紅與紫色交織的畫布。

夜幕降臨,我們坐在酒店的餐廳裏,微弱的燈光灑在木質桌椅上,周圍的波蘭人低聲交談,竊竊私語,空氣中彌漫著輕鬆而溫暖的生活氣息。

這一天過得格外充實。上午,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麵對那一排排鐵絲網與冰冷的營房,我們感受到的是人類曆史中最深的黑暗與絕望;而下午,在華沙起義博物館,我又看到另一種力量 - 那種在廢墟中仍不屈服的信念與尊嚴。
那是一種拒絕被命運擊垮的勇氣,一種即便身處絕望仍要追求自由的意誌。那些消散在曆史長河中的英靈在無聲地告訴後來者:生命可以被奪去,城市可以被摧毀,但信念,永不會被消滅。



次日清晨,迎著燦爛的夏日陽光,我們來到南麵的華沙郊區。

這兒有一座美麗的宮殿 - 維拉諾夫宮(Pa?ac w Wilanowie)。1944年在德軍鎮壓華沙起義並逐步摧毀城市的時候,這兒是德軍的指揮部,所以當華沙老城被摧毀的時候,它反而幸存了下來。

這座宮殿建於1677年,是波蘭國王揚三世 索別斯基(Jan III Sobieski)的夏宮。它的設計融合了巴洛克與古典主義風格,尤其受法國凡爾賽宮的影響 - 在布局上采用軸線對稱的宮殿和花園格局,講究空間的秩序與視覺的壯麗感,所以它又被稱為波蘭的凡爾賽。

上圖是索別斯基的肖像。

與凡爾賽宮之於法國路易十四的象征意義類似,維拉諾夫宮也體現了波蘭國王的權威與文化理想。揚三世希望借此展示波蘭王國的富強與歐洲化形象,使其成為國家榮耀與藝術的象征。

當時索別斯基國王需要一個遠離喧囂華沙的私人避暑地,故而這座宮殿最初設計為一個簡單的鄉村別墅,但隨著國王在維也納之戰(1683年)中大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聲望達到巔峰,宮殿的規模和奢華程度不斷升級,最終發展成一座宏偉的巴洛克式皇家夏宮。


這是索別斯基國王的權杖。


索別斯基家族衰落後,宮殿的所有權多次易手,先後落入波蘭最顯赫的幾個貴族家族手中,包括謝尼亞夫斯基家族(Sieniawski)和波托茨基家族(Potocki)。


後來的所有者根據自己的品味對宮殿進行了擴建和重新裝飾,引入了洛可可和新古典主義元素和東方風情。



1805年,維拉諾夫宮的擁有者,當時波蘭最傑出的政治家、藝術讚助人和收藏家 - 貴族斯坦尼斯瓦夫 科斯特卡 波托茨基(Stanis?aw Kostka Potocki),為了保存和展示波蘭的文化和曆史遺產,決定將宮殿的一部分改造成公共博物館,這使得維拉諾夫宮成為波蘭最早的公共博物館之一。

當時整個歐洲的上層階級和知識分子中盛行一股強烈的新古典主義熱潮(Neoclassicism),擁有古羅馬或古希臘藝術品(即使是殘片)被視為高貴,文化修養和曆史深度的象征,這麵牆上鑲嵌的古羅馬雕塑殘片大多數都是波托茨基的藏品。


這條長廊的牆壁和天花板都被華麗的濕壁畫覆蓋,走在這兒,我深切感受到二百多年前宮殿主人的複古情懷。


維拉諾夫宮的展廳裏,掛著多幅波蘭曆代王後的肖像,其中最著名的是下麵這幅。

肖像左上方用拉丁語寫著ANNA JAGIELLONIA D. G. REGINA POLONIAE E[T]C,這位是波蘭曆史上最強大的雅 蓋隆王朝(Jagiellonian Dynasty)的最後一位血脈成員 - 安娜雅蓋隆卡 (Anna Jagiellonka)。
她是西吉斯蒙德二世 奧古斯特的妹妹,在奧古斯塔去世後,波蘭國王告別了世襲製,而采取選舉製。
從世襲的雅蓋隆王朝演變到選舉君主製的轉變,是波蘭曆史上最深遠、也最複雜的一次製度變革。它標誌著波蘭從中世紀的封建君主國,進入一個獨特的貴族共和體製 - 最終成為近代歐洲最自由、但也最脆弱的國家之一。
它的正麵意義是每位貴族都享有自由選王的權利,堪稱當時歐洲最早的政治平等實驗。波蘭雖然依然號稱君主統治的王國,卻是一個以法律和契約製衡國王權力的國家,某種程度上比法國或西班牙更早實現憲政理念。
負麵結果是議會中任何貴族都能以一票否決所有議案 - 使政府長期癱瘓,這種政治製度也間接導致18世紀末波蘭無法自救,被瓜分三次(1772、1793、1795),直至消失於地圖上。
安娜自己作為雅蓋隆的一脈,也於1575年與她的丈夫斯特凡巴托裏一起被選舉為波蘭的共治君主。
這幅肖像畫是維拉諾夫宮重要的曆史藏品之一,它代表了波蘭曆史上一個關鍵的王朝和政治過渡時期。

維拉努夫宮在二戰中沒有像華沙老城區那樣被徹底摧毀,它的建築本體被基本保存下來,未遭結構性破壞。但幾百年來它收藏的藝術品、家具、圖書和收藏品在戰爭中被大量掠奪、沒收或轉移。

漫步在維拉諾夫宮華麗的展廳中,我們被巴洛克藝術的金碧輝煌所包圍 - 鍍金的線條、繁複的壁飾、天花板上光影流轉的壁畫,都在訴說著昔日王朝的榮耀。然而,目光一轉,牆上那些空蕩蕩的畫框,卻讓人心頭一緊。
這些空畫框並非布展的疏漏,而是曆史刻下的傷痕。那些原本陳列其中的油畫,早已在戰火中流散,隻留下一個個無聲的輪廓。
二戰結束時,維拉諾夫宮幾乎被洗劫一空。此後,波蘭政府與波托茨基家族的後裔共同成立追索委員會,努力追尋被掠奪的藝術珍品 - 但直到今天,仍有約三百件藏品下落不明。

奧地利著名畫家卡爾馮布拉斯(Karl von Blaas)所作的《亞曆山德拉波托茨卡肖像》是維拉諾夫宮最重要的19世紀肖像畫之一,這幅肖像的主人公 - 亞曆山德拉波托茨卡(Aleksandra Potocka),是斯坦尼斯瓦夫 科斯特卡 波托茨基的曾孫媳婦。
作為最後一位女主人,她一直居住在維拉諾夫宮,直到二戰結束。她是波托茨基家族在宮殿裏居住的最後一代人。
讓人歎惋的是,這幅肖像的原作也早已被盜,如今陳列在宮裏的隻是畫框裏套著一張放大了的原作的黑白照而已。

告別維拉諾夫宮之前,我們登上那座記憶的樓梯。這座螺旋上升的樓梯優雅而精致,欄杆曲線如樂章般流動,但環繞其間的牆上,卻掛滿了一幅幅空畫框。
拾級而上時,能感受到一種微妙而深沉的對比 - 樓梯的盤旋上升象征著希望與重生,而那些空蕩的畫框,則又在無聲地低語著失落與絕望,那是曆史留給這座宮殿,留給波蘭的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維拉諾夫宮除了宮殿,還有一座美麗的花園,這是波蘭最著名的宮廷花園,是巴洛克園林藝術的重要代表。


花園分前後兩個部分。

前花園:緊鄰宮殿,體現典型的巴洛克幾何對稱布局,有整齊的花壇、噴泉和雕塑。


中軸線兩側種植整齊的樹木,形成壯觀的林蔭大道。


路的兩側種滿了曼陀羅花。

數百朵巨大的金黃色花朵,如同一串串懸掛在綠意中的節日燈籠,又似鍍了金的喇叭,以優雅的弧度朝向大地低垂。它們的花冠碩大而飽滿,邊緣微卷,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隨時會奏響一曲古老的宮廷小夜曲。濃密的枝葉為它們撐起了自然的華蓋,襯托著這片異域而又熱烈的金色。

後花園:向外延伸,融合了18、19世紀的自然主義風格,形成湖泊、林地和彎曲小徑的景觀,屬於英國園林風格。


相對於前花園的刻意精致,後花園的風格更接近自然,曲徑通幽,湖泊點綴其中,有一種畫中景的效果。

蓮花在湖中靜悄悄地開放,微風不動,水麵如鏡,一葉小舟順流而下,槳聲輕輕撥動水麵,蕩起漣漪。湖畔的柳枝輕垂,似在輕輕拂過水麵,水鳥偶爾掠過,驚起片片水花,又迅速歸於平靜。

小徑蜿蜒穿過林間,落葉無聲地鋪滿腳下,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花香的清新氣息,仿佛時間在這裏放慢了腳步,連呼吸都變得輕柔而安詳。


花園附近有一座宏偉的石墓,這是波托茨基家族陵墓,這兒安葬著那個家族居住在維拉諾夫宮的幾代家族成員。


我們告別了維拉諾夫宮的古典與寧靜,前方,是那座曾被夷為平地、卻又憑借民族意誌一磚一瓦重建起來的華沙古城,讓我們去體會一場關於毀滅與重生的史詩般曆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