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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奧斯波四重奏 (13) 血色殘陽下的黑十字

(2025-12-21 10:07:11) 下一個

離開華沙,繼續北上。

三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諾加河(Nogat River)畔,這兒有一座城堡 - 馬爾堡(Malbork Castle)。

馬爾堡不僅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磚造城堡,更是中世紀歐洲曆史、權力和信仰交織的縮影。因為其卓越的建築範式,豐富的曆史文物和精湛的修複工程,馬爾堡於1997年 正式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中世紀時,歐洲在捍衛基督教信仰,打擊異教徒的聲浪中,先後出現過很多騎士團,其中最著名的有三大騎士團,分別是聖殿騎士團,標誌是白底紅十字;醫院騎士團,標誌是黑底白十字和條頓騎士團,標誌是白底黑十字。

他們都創立於聖地附近 - 聖殿騎士團、醫院騎士團創立於耶路撒冷,條頓騎士團創立於阿卡,但三者的發展和命運卻截然不同。

聖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是中世紀最能打的騎士團,堪稱戰爭機器。因為不怕犧牲,紀律嚴明、組織高效,他們成為阿拉伯一代英主薩拉丁眼中最可怕的對手。除了武力強大,聖殿騎士團還建立起當時歐洲最先進的金融體係,使戰爭、信仰與金錢在同一套製度中運轉。

但正因如此,他們的結局在三大騎士團裏也最為悲慘。巨額財富引起了法國國王腓力四世的覬覦,1307年,腓力四世下令在法國境內逮捕所有聖殿騎士,沒收財產,查封總部,處決大團長。這個曾經呼風喚雨的騎士團,創立不到兩百年,就在王權的陰謀中灰飛煙滅。

醫院騎士團(Knights Hospitaller)最為堅韌,他們始終站在抗擊穆斯林異教徒的最前線,從耶路撒冷,到羅德島,再到馬耳他,他們一次次被迫撤離舊土,又一次次在新的孤島重建防線。流亡成為他們的宿命,而堅守,則是他們的天職。

1565年的馬耳他大圍攻,堪稱人類戰爭史上意誌力的巔峰 -寥寥數百名騎士,憑借堡壘、紀律與信念,硬生生擋住了奧斯曼帝國的數萬大軍。

去年年底,我們曾前往馬耳他,走訪那些騎士們曾死守過的城牆、堡壘與港口,海水衝擊著奶黃色的石灰岩,彷佛依舊回響著當年的金戈鐵馬之聲。

曆經近千年風雨,雖然不再擁有一寸土地,但醫院騎士團依然保留著主權實體,隻是他們的名字變成了馬耳他騎士團。

相較於前兩者,條頓騎士團(Teutonic Order)的成果最為豐碩。他們很早便脫離了聖地無休止的消耗戰,將重心轉向廣闊的東歐戰場。在那裏,騎士團不再是朝聖護衛,他們逐漸建立起一個龐大的騎士團國,並最終演化為普魯士公國,後者也是現代德國的雛形。

條頓騎士團在東歐大地上留下的最醒目的足跡,就是眼前這座馬爾堡。

13世紀,條頓騎士團受波蘭王公之邀,前來鎮壓波羅的海地區的異教徒。由於當地缺乏石材,他們利用厚重的粘土燒製紅磚,建造了這座紅磚城堡。

1309年,大團長齊格弗裏德把騎士團總部從威尼斯遷徙至此,從此,馬爾堡從一座邊境堡壘,一躍成為騎士團的權力中心。

馬爾堡占地麵積約為十四萬平方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紅磚建築,也是歐洲最大的哥特式堡壘。

它擁有多重護城河、多道吊橋和厚重的外牆,在曆史上幾乎從未被攻陷過。

穿過諾加河上悠長的木橋,我眼前的時空似乎驟然倒流。

前方的馬爾堡彷佛一座突然從平原上隆起的、由紅磚築就的巨獸,在河畔薄薄的水汽中,深淺不一的磚紅色顯得格外沉鬱,透著一種硬朗的的秩序感。

馬爾堡分為高堡、中堡和低堡三部分,據記載,光是建造高堡就耗費了450萬塊磚,這在當時是一項非常浩大而艱巨的工程。

左邊的低堡是整座城堡的物質保障中心,包括倉庫、軍械庫及公共設施。它擁有獨立的由防禦牆、高塔、護城河組成的複雜防禦體係,具有極強的抵抗進攻的能力,確保了騎士團即使被長期圍困,也能正常運轉。

中間的中堡是騎士團國的行政與外交中心,也是整座城堡最華麗、最世俗化的部分。

右側的高堡是馬爾堡最古老、防禦最嚴密的部分,是一個宗教修道院與終極要塞的結合體。

鼎盛時期馬爾堡可以容納超過 3000 名騎士和隨從。

我們從低堡進入城堡,巨大的鐵閘門後就是中堡。

穿過厚重、深邃且略顯陰冷的紅磚拱門,出現在眼前的是寬闊明亮的中堡庭院。

這是中堡裏的大團長宮殿(Palace of the Grand Masters),它是大團長的私人住所和辦公室,牆上的壁畫描繪的是曆任條頓騎士團大團長的形象。

從1190年在阿卡(Acre)建團,到1457年馬爾堡被波蘭國王接管,騎士團先後有過31位大團長。

大團長宮殿是典型的哥特風格,中心那根纖細而堅固的花崗岩石柱,像一棵大樹的樹幹,支撐起整個房間的重量。從石柱頂端散發出的肋架,如同棕櫚樹葉般向天花板延展開來,這種設計在當時不僅是為了美觀,更是為了創造出寬敞且無遮擋的公共空間。

大團長宮殿是條頓騎士團國的政治心髒。在這裏,大團長接見來自全歐洲的騎士、外交官和國王。

大餐廳(Great Refectory)是馬爾堡城堡中空間最大、裝飾最華麗的大廳,由三根柱子支撐,騎士們每天在此進餐,這兒也是騎士團舉行盛大宴會、接待歐洲各國使節和貴族訪客的地方。

這些壁畫描繪的是條頓騎士團曆史上的重要戰鬥場麵和宗教敘事。壁畫中騎士們身披繪有黑十字的白袍,在戰馬背上衝鋒的姿態,生動刻畫了他們僧侶戰士的雙重身份。

馬爾堡地處東歐,為了抵禦嚴酷的冬季,騎士團在此建立了一套在當時非常先進的中央供暖係統。

在城堡下方的密閉空間裏,有巨大的爐灶用於焚燒木材,加熱堆積如山的石塊,當石塊被燒燙後,騎士們就會停止燒火並清理煙塵,然後開啟風道。熱空氣通過這些地板上的通風孔徐徐上升,讓整個大廳在嚴冬也能保持溫暖。

在馬爾堡那冷峻的紅磚長廊間穿行的遊客,抬頭看見的是另一番風景。

這些繪在天頂上的葡萄藤蔓,靈動地攀爬在莊嚴的哥特式肋架之間,這或許是僧侶騎士們在漫長禱告後的視覺慰藉 - 即便身處冰冷的城堡,他們的靈魂依然向往著地中海綠意盎然下的陽光。

條頓騎士團的全稱是耶路撒冷的德意誌聖瑪利亞騎士團,聖母瑪利亞是騎士團國的主保聖人,是騎士們宗教信仰的核心。

城堡裏曾經矗立過一座高約8米的聖母瑪利亞馬賽克畫像,那是中世紀歐洲最大的室外馬賽克作品之一。

可惜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城堡遭受到毀滅性轟炸,那幅聖母像被徹底摧毀,僅剩碎片。

上麵這幅聖母像,是馬爾堡博物館在戰後複原和保護工作的一部分。它掛在中堡的牆上,標誌著聖母精神重新回到騎士的家園。

如果要在馬爾堡的紅磚裏找出一個名字作為靈魂,那一定是溫裏希馮克尼普羅德(Winrich von Kniprode),作為第22任大團長(1352-1382),他不僅主持完成了馬爾堡許多建築工程,也讓騎士團的發展達到鼎盛。

但物極必反,騎士團的迅猛擴張對波羅的海地區的政治生態產生了強烈衝擊。1381年,出於安全與利益需求,立陶宛決定皈依天主教,並與波蘭結成聯盟。這對條頓騎士團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以往他們時常挑撥波蘭、立陶宛兩強相爭,而今卻要麵對兩個敵人的聯合。

1410年,立陶宛-波蘭聯軍與條頓騎士團在坦能堡(Battle of Grunwald)展開會戰。這是中世紀歐洲爆發的最血腥的戰鬥之一。雙方投入的兵力相差無幾,但因為當時的第26任大團長烏爾裏希馮容金根(Ulrich von Jungingen)的指揮失誤,條頓騎士團一敗塗地,大團長以及所有指揮官(除1人外)全數戰死。

戰後的騎士團陷入了深重的財政危機,由於國庫空虛,第31任大團長路德維希馮埃利希斯豪森(Ludwig von Erlichshausen)無力支付駐守馬爾堡的波希米亞雇傭兵的軍餉,作為補償,大團長被迫將這座固若金湯的城堡抵押給雇傭兵。1457年,雇傭兵直接將城堡轉手賣給了波蘭國王卡齊米日四世。

中堡磚牆上的這幅畫像的主人,就是當時的卡齊米日四世(Kazimierz IV Jagiellończyk)。

這塊位於中堡的地磚,被大多數遊客忽視,但它在馬爾堡的曆史上卻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相傳,當年波蘭國王卡齊米日四世就是站在這裏,接過了那把用金錢買來的城堡鑰匙。

從此騎士團在馬爾堡長達148年的統治宣告終結,這座城堡從此成為波蘭皇家的一座行宮。

離開中堡,步入高堡之前的大門旁,矗立著四尊身披戰袍、手持盾劍的條頓騎士團大團長雕像,他們不僅是馬爾堡的標誌性景觀,更代表了騎士團曆史上最輝煌的四個階段。

從左至右,四尊雕像分別刻畫的是

1. 赫爾曼馮薩爾紮(Hermann von Salza),他是騎士團的第4任大團長,也是騎士團曆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

他將原本隻在聖地活動的慈善組織轉變為一個擁有強大政治和軍事影響力的團體。他獲得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的特許狀- 金璽詔書,為騎士團在普魯士地區的合法擴張奠定了法律基礎。

2.齊格弗裏德馮費希特萬根(Siegfried von Feuchtwangen),他是第15任大團長。

他是馬爾堡曆史的關鍵轉折人物。1309年,由於聖地失守且騎士團在威尼斯感到不再安全,他決定將騎士團總部正式遷往馬爾堡。這一舉動開啟了馬爾堡作為紅磚之都的巔峰時期。

3. 溫裏希馮克尼普羅德(Winrich von Kniprode),作為第22任大團長,他在位超過三十年,是騎士團國黃金時代的化身。

他不僅是卓越的軍事統帥,更是藝術與建築的讚助人。城堡內的很多設施,如大餐廳和先進的中央供暖係統,大多是在他的統治下完成或完善的。

4.阿爾布雷希特馮霍亨索倫(Albrecht von Hohenzollern)是騎士團的最後一任大團長。

他代表了騎士團的終結與轉型。1525年,在宗教改革的影響下,他接受了馬丁路德的建議,解散了條頓騎士團國,將其世俗化為普魯士公國,並向波蘭國王效忠。

阿爾布雷希特將普魯士領地世俗化後,不願追隨阿爾布雷希特的騎士們將總部遷往德國南部.

去年我們荷比德之行的時候,曾經專門去過退回德國的騎士團的總部梅根海姆。(遊記:三十周年再回首重遊荷比德十 請你抬頭往上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3753/202410/1850.html)

梅根海姆雖然遠不如馬爾堡壯觀,但那具盤旋上升的石梯還是讓我們讚歎不已。

退回德國後,條頓騎士團繼續作為一個宗教和軍事組織存在,保留了其頭銜和財產,直到19世紀初被拿破侖解散,後又在奧地利轉型為慈善組織,如今這個組織依然存在,正式的名稱為條頓修道會(Deutscher Orden)。

阿爾布雷希特建立的普魯士公國起初是波蘭的藩屬,但通過聯姻,它後來與西邊的勃蘭登堡選侯國合並,形成了勃蘭登堡-普魯士。

憑借極其嚴明的紀律和軍事化管理(這被認為是繼承了條頓騎士團的精髓),普魯士在腓特烈大帝時期一躍成為歐洲列強。

19世紀,普魯士在首相俾斯麥的領導下,先後通過三次王朝戰爭,擊敗了奧地利和法國,最終於1871年以普魯士為核心統一了全德意誌,建立了德意誌帝國。

在中堡與高堡之間,橫跨著一座看似簡樸的木橋,它跨越深邃的護城河,將世俗的行政辦公區與神聖的騎士修道院隔開。

馬爾堡城堡有很多大門,所有的道路都需要先穿過低堡,然後到中堡,最後才能來到高堡。

如果要從西邊進入城堡,就必須穿過14道大門、4個吊橋。因此,即便敵軍來襲時占領了低堡和中堡,守衛者仍然可以利用高堡居高臨下進行反擊。這裏可以說是整座馬爾堡城堡的最後陣地盡管在平時它主要用於宗教活動。

當第22任大團長克尼普羅德踏著馬蹄聲從橋上走過,他身後是繁華的騎士帝國;而當百年後的末代大團長阿爾布雷希特最後一次看向這座吊橋時,那個屬於僧侶戰士的時代已隨橋下的陰影一同沉寂。

邁入高堡,最先震撼視覺的便是聖安娜禮拜堂(St. Annes Chapel)。作為曆代大團長的最終安息地,這裏的每一處細節都充滿了中世紀哥特藝術的精髓與神聖感。

禮拜堂的入口被稱為金門(Golden Gate),它是馬爾堡城堡中最精美的石刻藝術品之一。

仔細觀察石刻的縫隙,我隱約還能看到淡淡的金色或紅色殘留,這暗示了在數百年前,這扇門曾塗滿了絢麗的色彩,在昏暗的長廊中閃耀著神聖的光芒。

走進禮拜堂,空氣會變得陰涼而肅穆。這裏是條頓騎士團最核心的墓地。

這裏安葬的是條頓騎士團最偉大的領袖之一:第22任大團長溫裏希馮克尼普羅德。

這兒被稱為騎士的沉思之路,騎士們每天會多次穿過這條回廊前往聖瑪利亞教堂進行祈禱。這裏的靜謐與牆外諾加特河的奔流形成了鮮明對比,是整座城堡中最神聖的過渡空間。

高級騎士們死後被安葬於此,寓意著即便在死後,他們依然在守衛著通往聖瑪利亞教堂的神聖路徑。

步入高堡,便進入了馬爾堡最核心的禁地。在這座鐵血要塞的最高處,戰爭與信仰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條頓騎士們在結束了白日的廝殺後,會褪下染血的戰袍,隱入這片深鎖的紅磚森林。他們將防守最嚴密的中心構築成靈魂的避難所,在那些繁複的哥特式拱頂下,將殺伐之氣化作低徊的禱告,完成從戰士到修士的靜默轉身。

高堡中庭被兩層拱廊環繞,庭院中間是一座帶有鵜鶘雕像的小屋,裏麵是一口水井。

聖瑪利亞教堂(Church of the Blessed Virgin Mary),位於高堡的東北角,是整個建築群中最高、最突出的部分,從諾加特河上望去,教堂那高聳的尖脊和巨大的哥特式花窗是馬爾堡天際線的核心。

它不僅是高堡最宏偉的空間,更是條頓騎士團宗教信仰與世俗權力的終極交匯點。

教堂內部極其深邃,巨大的星形拱頂(Star Vault)跨度驚人,象征著條頓騎士團作為一個神權國家在波羅的海地區的至高地位。

聖瑪利亞教堂在曆史上曾多次受損,但最徹底、近乎毀滅性的破壞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

1945年初,隨著蘇聯紅軍的推進,馬爾堡成為了德軍阻擊的前線。在長達數月的激烈圍城戰中,由於教堂是整個城堡海拔最高的建築且緊鄰主塔樓,它成了極為顯眼的炮擊目標。

教堂的東側部分、屋頂以及象征性的巨大聖母馬賽克雕像在炮火中幾乎化為廢墟。

這組極其華麗的金色木雕壁龕, 被稱為馬爾堡祭壇畫(Malbork Altar),它是聖瑪利亞教堂中最重要的藝術珍品之一。

這件作品大約創作於 1510年至1520年之間。它並非誕生於馬爾堡本地,而是來自北德的木雕工坊。

二戰期間馬爾堡遭遇毀滅性打擊,聖瑪利亞教堂的屋頂和東側牆壁坍塌。令人慶幸的是,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為了躲避轟炸,這些珍貴的木雕藝術品被轉移到了城堡的地下室,從而躲過了一劫。

陳列在聖瑪利亞教堂的這些木雕也出自14到15世界波羅的海沿岸頂尖工匠之手,它們曾安放在城堡內的各個小禮拜堂、禱告室或高級官員的私人起居室內。

走出高堡,剛才還是傾盆大雨,如今竟然雨過天晴,兒子說,我們一路走來,如此認真地探究騎士團的曆史,也許那些騎士的在天之靈感謝我們的誠心,讓雨停了吧。

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多少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作為後世,我們未必有資格去判斷,當初那些騎士們的熱血是否灑得有價值。 在曆史的長河中,功過毀譽往往隨風而散,唯有這些沉默的磚石記錄下了他們曾經的狂熱、孤獨與堅守。但有信念,有堅持,總能讓短促的人生多那麽一點意義。

至此,從地中海到德意誌,從波羅的海到波蘭平原,我們身體力行,終使醫院騎士團與條頓騎士團那些湮滅在煙雲中的曆史,在我們心中變得立體。但跨越千萬裏的追尋並未終結,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再次出發,去搜尋聖殿騎士團散落在世界角落裏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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