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麻醉完畢,宏進開始思考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在剩下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裏,他必須搞定銀行存款證明並找到下一個住處。可是要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找到一位既能為他提供住處,同時也肯借他三千馬克的人,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目前最迫在眉睫的是下一個住處的落實。有了住處,宏進就獲得了幾天的緩衝時間,就可以騰出手來去解決錢的問題。
可是宏進在斯圖加特,除了所裏那仨人之外,一個中國人都不認識,誰會幫他這個忙呢?
想來想去,隻有去中國人多的地方碰運氣。哪兒中國人最多呢,自然是大學校園。可是宏進又不可能去校園馬路上攔截人,可憐巴巴地求人家幫忙,他也做不出頭上插個草標,自己出賣自己的勾當。
宏進思忖,自己要找的這個地方,必須有很多同胞,以便於選擇合適對象,隻有一個地方能滿足這個要求,那就是大學食堂,德語是Mensa。
時間太緊張了,宏進不能一直耗在食堂。他給自己訂的目標是花三天去吃三頓中飯。第一天熟悉地點,第二天主動出擊,第三天鞏固感情,並最後敲定。如果3天還搞不定,宏進必須放棄這個途徑,趕快去想其它辦法。
德國大學的食堂,一般都受到州政府的補助,價格相對便宜。斯圖加特大學食堂供應的套餐,每份價格大約在3馬克左右。
宏進第一天去踩點,Mensa的夥食不錯,葷素搭配,品種豐富,但宏進此時哪有胃口,買了飯菜他就開始端著盤子在大廳裏麵轉悠,他的目標非常明確,必須盡快找到中國人的群落,那些獨坐的人堅決不能考慮,因為這樣的人不是自己有心思,就是性格比較內向,自顧不暇的人不可能對他人伸出援手,自己不能在毫無希望的目標前白白浪費一天的寶貴時間,白吃一頓飯。轉了幾圈,宏進看到7,8個中國人正坐在一起,聊的熱火朝天,他趕緊擠了進去坐下。出國前宏進最不習慣和陌生人搭訕,可是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了。
那一排坐的基本都是從國內來進修的訪問學者,宏進一邊吃飯,一邊沒話找話,希望盡快融入圈子,他仔細觀察那些人,暗暗篩選掉那些外表看起來不太像東西的,以免浪費時間。一邊搭訕,一邊觀察,宏進心底湧上陣陣酸楚,從小到大,自己中學階段不曾拍過班主任的馬屁,研究生階段也很少主動和導師拉近私人關係,從來不喜歡求人的他,如今淪落到這個境地,宏進覺得此時此地的自己其實才最不是東西。
那群中國人裏,有一位來自浙大的副教授唐,三十歲出頭,湖南人,麵相比較善良,宏進打聽了一下,唐目前住在學校宿舍,沒有室友,宏進決定賭一把。讀書期間,宏進曾去湖南旅行過,長沙,張家界,嶽麓山,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時都成了聊天的話題。
宏進清楚的知道這是一錘子買賣,今天即使聊出感覺了,自己還要祈禱對方明天和自己在相同時間再次來到這兒吃飯,否則前麵做的都是無用功了。那頓飯吃了個把小時,離開Mensa的時候,兩個人似乎已經是很熟的朋友,就差勾肩搭背,互相擁抱。宏進問清楚對方一般什麽時候來吃飯,然後告別而去。他對自己說:人家是倒計時,我現在是倒計飯,還有兩頓了。
第二天中午宏進早早去了,唐果然沒有失約,兩人找一處空位,坐下吃飯,繼續閑扯。雖然從不求人,但宏進還是懂得一點求人的技巧的 - 越是缺錢的人,反而越是貸不到錢;越是沒地兒住的人,別人越不會展現惻隱之心。
言談間隙,宏進貌似無意地說起自己現在住的地方太無聊,附近沒有中國人,想搬斯圖加特大學宿舍來,他讓唐幫助看看附近有沒有空房子可以租 - 但宏進心裏卻在想:奶奶的,你可別當真啊,就是有空房,兄弟我也住不起。沒想到唐居然接口說:“要不然你先搬過來和我住吧,這樣可以經常在宿舍區看看有沒有空屋出租,不過合住時間不能太長,因為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住了。宿舍裏隻有一張床,所以你隻能打地鋪。“
宏進不動神色,心中卻一陣狂喜:哇塞,提前一天達成目的,我省了一頓飯。
為防止夜長夢多,宏進立刻回去收拾,當天和F所辦理完所有手續,正式和他們脫鉤。宏進離開的時候,薛工又開始虛張聲勢,嚇唬宏進說:“你沒有合同,必須立刻回國。”宏進定了一下神,鎮定地說:“薛工,你認識美國的那個盧剛嗎?” - 盧剛事件當時才發生沒多久,就讀於美國愛荷華大學的中國留學生盧剛因為不滿自己被同學和教授排擠,在校園開槍連殺數人 - 薛工聽罷,頓露緊張之色,質問宏進:”你這是什麽意思!“宏進很平靜的說:”我沒有什麽意思。我隻是說人有時候如果給逼狠了,可能會做一些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樣對誰可能都不是理想的結果。”說完揚長而去。終於第一次對薛工的咄咄逼人進行了反擊,宏進心中總算出了口悶氣,雖然他知道自己遠沒有到盧剛的憤怒程度,也不會那麽失控。
宏進收拾停當,提著大小行李,搬離了在德國這個陌生的天空下為自己遮蔽風雨,提供溫暖的小家,此時他的心情和半年前一樣的忐忑,但半年前的忐忑裏夾雜著希望,而如今的忐忑卻透著絕望。鎖上房門的那一刻,宏進心裏頗有一絲不舍。他知道,一旦跨出這個門,自己就要邁入一個完全未知和陌生的世界,從此一切都要完全靠自己了,將來如何個死法,他一無所知,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彷佛今日生。真的能生存下來嗎?宏進不知道。惶恐之下的他此時竟變態地感覺到些許難以言狀的刺激......
宏進讀大學的時候,學生宿舍都是8人一間,相比之下,德國的學生宿舍要奢侈多了。斯圖加特大學的學生宿舍都是依山而建的3層小樓,每位學生擁有獨立的一間,麵積大概10來個平方,內有統一尺寸的書桌,單人床,洗臉池,儲藏櫃,幾個單元共用一間衛生間和廚房,廚房裏有整潔的電爐和桌椅,每個單元占用一格冰箱。
宏進明白自己和唐隻是萍水相逢,人家能收留自己已經很不容易,自己要盡量減少帶給對方的麻煩,他告訴對方,自己最多在那兒住10天,畢竟兩個陌生的男人擠在一個屋裏睡覺,彼此都有些尷尬。同時宏進也給自己規定,同住的那些天,決不使用廚房,盡量減少自己在室內的時間,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而生出厭煩。
宏進給自己爭取來了10天的時間,可是在解決下一個住房之前,那幾千馬克依然是他必須要邁過去的坎。他決定再賭一次,不過好在這次如果判斷錯誤的話,還不會馬上死,大不了再去MENSA吃幾頓飯,再去認識其它人。
搬家以後的第三天夜晚,宏進開始和唐促膝談心。那些天宏進給唐的印象不錯,唐覺得宏進是一個很自覺,很上路子的人,每天晚上難民似的在地板的一角打個盹,第二天很早就起來,然後白開水就白麵包,吃完就走,從來不進公共廚房,所以那晚彼此說話比較融洽。宏進把要轉身份的打算和對方說了,問對方能否借自己三千馬克,宏進知道公費生普遍都很節省,拚命省吃儉用,都想往家裏盡量多帶些馬克。唐覺得問題不大,但他才來德國幾個月,帳上沒有那麽多錢。
宏進強忍失望,假裝無所謂地說:“沒關係,我再去想別的辦法。“唐突然說,他有一個校友在康布倫茨,可以幫宏進這個忙,宏進喜出望外。
第二天唐打電話給他的校友,對方立刻匯來三千馬克到宏進的賬戶,宏進去銀行開證明,然後立刻把錢匯回給對方。
次日一早,宏進拿著銀行證明和其它材料直奔斯圖加特簽證處,膽戰心驚地排了幾個小時的隊,終於順利地拿到了學生簽證 ,此時距離宏進簽證到期僅剩下一天 - 未來的一年,宏進在德國算是合法居留了。
緊繃了一個禮拜的心情,此時終於緩和了下來,最困難的事情,至此解決了一半,雖然前麵還有很多未知的困難,但宏進開始相信自己不是那麽容易被打垮了。
這個時候宏進的處境依然很險惡,下一處房子還沒有著落,而存款也所剩無幾。在冬季正式入學之前,宏進沒法申請到學生宿舍,唐的收留期也將要屆滿,他必須盡快找到過渡房。有了下一個住處,他才能去考慮其它問題。否則,一切都將無從談起,雖然一路走來,貌似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可宏進知道,他依然是戰戰兢兢地走在懸崖邊上,那些困難,隻要有一個不能及時解決,他依然隨時都可能跌下深淵。
那幾天宏進發狂地在校園裏麵找房子,一天早上他看到告示牌上貼著一個小廣告,一位中國人要回國探親,想把所租的宿舍出租,租期3個月,這個時間正好接上了宏進的計劃,因為3個月後新學期開學,宏進就可以正式申請學生宿舍了。
宏進趕緊找到對方,提前付清3個月房租。
九天,宏進連續吃了27頓白麵包,以至於後來很長時間,每當看見那種白麵包,宏進就發怵,那時身旁的小菁怎麽也不能理解,為何宏進對食物會變得如此挑剔......
千恩萬謝中,宏進搬出了唐的宿舍,那時候依然書生氣十足的宏進,隻記得古人說過大恩不言謝,卻忘記了古人後麵還有一句話:受則以命相報 - 如果不能以命相報,人情債是萬萬欠不得的,宏進感激的時候,心裏想的是,如果有機會,自己也會同樣地相助唐的。那時的宏進並不知道,自己的不諳世事,會給未來埋下了怎樣的隱患。
黑夜開始慢慢露出光明,宏進的眼前,也似乎看到了即將露出地平線的一輪紅日。但這個時候宏進銀行裏隻剩下最後的幾百馬克了,別說買不起回國機票,連吃飯也隻能維持幾個禮拜,他已經沒有了退路,唯有逆流而上。
老天爺似乎故意不想讓讓宏進有任何喘息的機會,每當他絞盡腦汁排除了眼前的困難,下一個困難就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任何一步走不好,就是一盤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