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一介教書匠,酷愛自家鄉;寓居多倫多,桑梓永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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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知青敘事(3)

(2025-11-05 17:24:55) 下一個

 

知青敘事

(3)黃土淬煉 

 

黃瓜峪,像一顆隨意丟棄在中嶽北麓群山褶皺裏的石子,小而逼仄。不足百口人的村落,被一條終年難得見水、布滿了大大小小鵝卵石的河床,以及一道曲龍拐彎、溝深坡陡的山穀,硬生生切割成三片兒。村民們依著山勢,階梯狀地散落在坡麵上,一座座破敗的院落如同山體裏橫生的瘤節,斷斷續續,直到半山腰的“雲彩眼兒”裏。

“出門就爬山,上工不離肩,下地沒有路,吃糧靠老天。” 這幾句順口溜,是黃瓜峪人祖祖輩輩用脊背凝結的生活真相。

瑩梅的“新家”,就在溝對麵最靠東的一孔廢棄窯洞裏。第一夜,窯洞裏的寒冷和黴味,混合著門外呼嘯的風聲,幾乎將一家三口殘存的生機凍結。母親的眼淚流幹了,隻剩下無聲的抽噎。父親望著幹裂的窯頂發呆。瑩梅蜷縮在炕角,聽著那鬼哭狼嚎的風聲,感覺自己被拋進了一個與過去徹底隔絕的、原始的時空。

終於熬到天蒙蒙亮,一聲淒厲的呼喊劃破了山村的死寂。

“上工了——!東溝修梯田的,南坡送糞的,麻利點——!” 記分員扯著嗓子,聲音在山穀間碰撞出空洞的回響。

打穀場上,稀稀拉拉聚集起人群。村民們穿著看不出本色的黑藍布襖,麵容被山風和日頭雕刻得溝壑縱橫,眼神裏是常年與黃土打交道磨礪出的麻木與堅韌。他們看著品家這三口“外來戶”,像看著三隻誤入狼群的羊。

隊長李滿倉裹著破棉襖,抄著手,站在碾盤上,聲音像山風一樣幹冷:
“品樂書,跟著老把式,修梯田去!”
“張素珍,眼力不濟,去場院掰玉米芯。”
他的目光落到瑩梅身上,沒有任何波瀾:“你,半大閨女,有力氣,去南坡,擔糞!”

“擔糞”。 王曉芸還沒完全理解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麽,隻是機械地跟著人群走。

所謂的“路”,不過是牛踩羊蹬、掛在陡坡上的羊腸小徑。路麵忽而碎石嶙峋,忽而石橫坎高,一腳不穩就可能滾落深穀。這對於一個城市長大的、習慣於舞台表演的十五歲女孩,空手走過都會膽戰心驚。但村裏的青壯勞力們,卻習慣挑著沉重的擔子,像猿猴一樣靈巧地來回攀爬。

糞場在村後的山坳裏,不是瑩梅想象中的城市居民家屬院的化糞池,而是一個巨大的、冒著絲絲白氣的腐爛草堆。那是用一年來收集的雜草、落葉、秸稈混合著泥土堆積發酵而成的“糞堆”,顏色黑褐,散發著一種濃烈刺鼻的、混合著腐爛和土腥的怪異氣味。

老貧農得蔭,負責派活的老光棍,遞給瑩梅一對還算小的荊條“籮頭”,一根油光發亮的桑木扁擔,咧著黃牙:“城裏妞,沒見過這好東西吧?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嶺坡地,就指望這玩意兒喂哩!裝滿了,挑到南坡最上麵那幾塊‘雲彩田’去!”

旁邊的婦女們默不作聲地往自己筐裏裝糞,那發酵過的草糞粘稠沉重,一鍬下去,糞堆就多個黑乎乎的坑。瑩梅學著她們的樣子,用盡力氣才裝了半筐,就覺得手臂酸軟。

瑩梅把扁擔放肩上,一頭高一頭低地掛上籮頭,試著直腰。兩個籮頭沒有離地,肩膀的骨頭像是要瞬間碎裂。她悶哼一聲,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扁擔不能那樣擱!” 秀姑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這個婦女隊長的女兒,臉上帶著山裏人特有的淳樸和一絲關切,“得用這塊肉最厚的肩肌頂著,腰杆挺直,步子踩實了,借著力走!”

瑩梅咬著牙,按照秀姑說的姿勢調整,再次顫巍巍地挑起糞筐。總算起步了,但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扁擔深陷肩膀的皮肉,傳來鑽心的疼痛。汗水瞬間湧出,模糊了視線。山路陡峭,她不得不手腳並用。籮頭不時撞在山壁上,扁擔左右搖擺,前高後低,糞土撲簌簌灑落。

越往上爬,空氣越稀薄,她的肺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抬頭望去,那幾塊掛在“雲彩眼兒”裏的梯田,仿佛真在天庭。實在撐不住,瑩梅隻好放下擔子,癱坐在路邊,貪婪地喘著氣,感覺心髒快要跳出胸腔。遠觀山下渺小的村莊,連同那孔如同黑點般的自家窯洞,一種巨大的無助和絕望再次將她淹沒。

“快走快走!磨蹭啥哩!太陽落山前挑不完三趟,扣工分!” 記分員在不遠處吆喝著。

她隻能咬緊牙,再次跳起那“千斤”重擔……

終於收工了。回到窯洞,瑩梅像一灘爛泥般倒在炕上,連抬手舉足的力氣都沒有了。肩膀早已血肉模糊,和汗水、糞土粘在一起,火辣辣地疼。母親流著淚,用溫水一點點幫她擦拭,嘴裏喃喃著:“造孽啊…...這是哪輩子造得孽...…”

晚飯是照得見人影的紅薯稀飯和兩個黑黢黢的雜麵窩頭。這就是他們今後的口糧。生產隊也確實能分各家一些小麥,但那點小麥是金貴的,家家得像守財奴一樣攢著,隻有逢年過節或者萬一有客上門,才能廚房飄香,“好麵“上場。”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這就是以黃瓜峪人為代表的農民階層腸胃中的真理。

夜裏,瑩梅再次爬上了村後的山崖。這一次,她沒有哭,隻是死死盯著崖下吞噬一切的黑暗,死的誘惑,如此強烈......

可是,當她想起母親在昏暗油燈下,小心翼翼地將一點點鹹菜絲分到三個碗裏的樣子;想起父親沉默地啃著那能硌掉牙的窩頭,卻把稀粥裏僅有的幾塊紅薯往她碗裏撥的場景……她猛地後退了一步,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我不能死!我死了,父母在這無助的山坳裏,就真的斷了活路了!。

從那天起,瑩梅變了。她不再抱怨,不再流露出任何脆弱。每天,她默默地挑起那對荊條籮頭,跟著那幫姐妹身後,一步步丈量著從糞場到“雲彩田”的斜坡距離。肩膀上的血泡破了又起,最後凝結成一層厚厚的、暗黃色的硬痂,像一副天然的肩墊。她學會了如何在山路上調整呼吸,如何利用腰腹的力量分擔肩上的重量,甚至學會了在休息的間隙,辨認哪些野菜可以充饑......

瑩梅依舊很少說話,但眼神裏那種屬於城市少女的迷茫和驚恐,逐漸被一種近乎原始的、求生的堅韌所取代。黃土磨粗了她的皮膚,重擔壓彎過她的脊梁,卻也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將她的筋骨重新鍛造。那個在舞台上手持紅綢帶的瑩梅,正在被黃瓜峪的黃土和草糞,一點點吞噬、覆蓋,一個為了生存而掙紮的新的瑩梅,正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頑強地、痛苦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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