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一介教書匠,酷愛自家鄉;寓居多倫多,桑梓永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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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知青敘事(4)

(2025-11-07 19:21:39) 下一個

 

知青敘事

(4) 躋身講台

日子在肩頭跳舞的扁擔裏捱過了一年多。瑩梅的皮膚被山風和日頭鍍上了一層洗不掉的麥色,手掌粗糙得像砂紙,挑起上百斤的擔子走在山路上,雖不如其他姐妹那般腳下生風,卻也穩當紮實,不會再輕易摔跤。她學會了用最省力的姿勢幹活,學會了辨認哪些野菜能果腹,也勉強能聽懂濃重土音的家鄉方言。

隻是,每當夜深人靜,聽著山穀裏嗚咽的風聲,瑩梅還是會從枕頭下摸出那個油布包,就著門縫漏進的月光,揣摩著《代數》中那些陌生的符號。這是擔糞的瑩梅與過去那個沉浸課堂與傾情舞台的瑩梅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係。

一天下午,瑩梅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收工回來,路過村頭那片相對平坦的打穀場。場院裏,七八個鼻涕糊了半張臉的孩子泥猴樣在塵土裏瘋跑,濃重鼻音的尖叫此起彼伏:


“衝啊!”

“打倒美帝!“

”打倒蘇修!”
 

看著這些到了學齡卻無人管束、整天野在山裏的孩子,瑩梅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她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還是朝孩子們招了招手。

“捂攬,狗娃,過來。”
孩子們遲疑地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雖然穿著和他們一樣破舊、但說話口音明顯不同的“城裏姐姐”。

”你們誰認識這個字?“瑩梅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就著土地劃拉起來。
泥地上出現了工工整整的“山”字。

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山裏娃被難倒了,一個個小腦袋搖的像撥浪鼓。
“這就是村們周圍的山!。”瑩梅一字一句地說。
孩子們眨巴著眼睛,覺得新奇。狗娃指著字,大聲問:“三個尖尖的頭,這就是‘三’?”
瑩梅愣了一下,才明白普通話的“山”,在這些農村娃的發音裏就成了“三“。

“是‘山’,不讀‘三’!”瑩梅努力糾正。
可孩子們學了幾遍,發音依舊是“三”。

瑩梅搖搖頭,沒有放棄,又寫下一個“日”
“這是曬被窩的太陽,念......
”那不叫‘太陽’,叫‘日頭’!”這群孩子馬上恢複了剛才“衝鋒陷陣"的勁頭。
”‘日頭’是我們黃瓜峪的話,走出大山就不叫‘日頭’,應該叫‘太陽’了!“

說著,瑩梅隨口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和著熟悉的旋律,這群山裏的孩子也扯著嗓子唱了起來。濃重的鄉音裏雖夾雜著荒腔走板,但他
們一個個沉浸其中,連身上的泥都忘了擦。

這一幕,被恰好路過的老支書看到了。他蹲在遠處的石滾上,吧嗒著旱煙,眯著眼看了好久,渾濁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麽情緒,隻是那煙霧繚繞中,眉頭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老支書領著隊長李滿倉和婦女主任,一同來到了瑩梅家那孔依然破舊但被母親收拾得勉強能遮風避雨的窯洞。

老支書開門見山,對瑩梅說:“品家閨女,上級要求就近入學,隊裏要辦一個小學分院。再說娃們整天放羊,野著不是個事兒。你念過中學,識文斷字,去教這些孩子,咋樣?”

瑩梅的心猛地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書?自己可以嗎?

李滿倉在一旁皺著眉頭,抄著手,甕聲甕氣地說:“老支書,這…...怕不合適吧?她爺那問題...…再說,咱村上的娃,認不認字,不照樣種地吃飯?”
婦女主任也附和:“就是,女娃娃家,認幾個字有啥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老支書猛地磕了磕煙袋鍋,發出清脆的響聲,瞪了他倆一眼:“屁話!娃是娃,爺是爺!人家閨女來咱村兩年多了,是偷奸耍滑了還是惹是生非了?踏實肯幹!這比啥都強!”
他頓了頓,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李滿倉和婦女主任,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咱黃瓜峪是窮,是山,但不能世世代代當睜眼瞎!國家都在推廣啥…...啥拚音,咱不懂,但認字總是好的!城裏娃能學的,咱山裏娃為啥不能學?這事兒,我看行!隊委會上就這麽定了!”

李滿倉和婦女主任互相看了一眼,沒再吭聲。

瑩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著老支書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又看向眼神裏充滿擔憂和一絲期盼的父母,最後,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曾經隻會執紅綢跳舞如今卻隻能握鋤頭扁擔的手上。
“我…...我能行嗎?”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有啥不行的?”老支書站起身,“孩子不識字你就教字,娃們腦門不轉圈你就教算數。明天就去學校那孔窯洞看看,需要啥,跟隊裏言語一聲。”

老支書他們走了。窯洞裏一陣沉默,隨即被母親壓抑的、喜悅的啜泣打破:“瑩梅啊…...瑩梅!總算...…總算...…”

父親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夜,瑩梅失眠了。

第二天,瑩梅早早來到了白窯小學黃瓜峪分院——同樣是山腳下的一孔舊窯洞,比他們家住的那孔稍大些,窗戶用破麻袋片堵著。裏麵擺著石墩撐起的幾塊長木板——課桌,一塊用鍋底灰塗黑的牆麵——黑板。角落裏堆著些柴草,散發著和陳年塵土混合的味道。

瑩梅沒有退縮。挽起袖子,用自己的舊衣服,把“教室”裏外認真擦拭了一遍。又找來一點珍貴的白灰,兌了水,把那塊“黑板”重新塗平。沒有粉筆,她想起村裏蓋房時剩下的塊石灰,便向保管要了幾塊,用小刀仔細削尖。

當瑩梅站在打掃幹淨的“學校”前,看著那塊雖然粗糙卻醒目的黑板,和那幾根自製的“粉筆”時,心中湧起一股久違的、類似於站在白銀舞台上的激動,還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日出三杆了,瑩梅讓石頭跑到村裏喊了一嗓子:“上學嘍——老師上課嘍——各人帶自己的小墩兒(凳)”

孩子們陸陸續續來了,帶著好奇和怯生生的眼神。麵對新的學校、新的教室、講台前身著樸素、卻幹淨整潔、身姿挺拔的老師,都安靜了下來,拘謹地找個位置坐下。瑩梅注意到,這些農村女孩,大多含胸駝背,缺乏她曾經在文藝隊裏被反複強調的“形體意識”。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一根”粉筆“,轉身在黑板上,用力寫下了幾個字——“中國”、“河南”、“黃瓜峪”

瑩梅轉過身,麵對台下十幾雙清澈又帶著懵懂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普通話清晰、緩慢:
“同學們好,我姓品,是這裏的新老師。”
“今天,我們第一堂課,就來認識咱們腳下的這片土地。”
她指著“中國”:“這是我們偉大的祖國——中國!”
指著“河南”:“這是咱們的省——河南!”
最後,指著“黃瓜峪”:“黃瓜峪,就是我們的家!”

孩子們的眼睛頓時亮了!

“我知道,咱們黃瓜峪在山裏,路不好走,地也不多。”瑩梅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孩子稚嫩的臉龐,特別在幾個女孩身上停留了一下,示意她們挺起胸膛,“但是,咱們有手,有腳,還有腦袋。認了字,讀了書,長了見識,就能知道山外麵的世界有多大,就能想辦法,讓咱們黃瓜峪,也一天天變得更好。”

她沒有講什麽空洞的大道理,這些話樸實得如同腳下的黃土。瑩梅開始教漢語拚音“a、 o、 e”,這對孩子們來說,簡直是天書,舌頭總也卷不對地方。她一遍遍示範,耐心糾正。

她還悄悄地將一點舞台形體訓練融入其中,教孩子們唱歌時,要求他們站直,抬頭,挺胸。她甚至根據記憶,悄悄把中原地方民歌《編花籃》的旋律去配詞“紅旗飄揚,陽光普照,我們成長在黨的懷抱...…”。當孩子們用依然帶著鄉音、卻努力模仿的普通話唱出歌詞時,雖然依舊有些別扭,但那歌聲裏,卻仿佛有了一點不一樣的、向前的東西。

放學後,秀姑提著一小籃雞蛋來了,臉上帶著樸實的笑容和一絲敬佩:“品老師,石頭回來說你教得可好了!娃們可愛上學了!這點雞蛋你拿著,瞧你瘦的,補補身子。”

“秀姑姐,這我不能要,你們家也不寬裕...…”
“拿著!”李秀姑把籃子硬塞到她手裏,“你教娃們認字,還教他們...…那個叫啥,站有站相,這比什麽都強!咱莊稼人,不懂啥大道理,就覺得你這樣好!”

握著那籃似乎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瑩梅的眼眶濕潤了。在這片曾經讓她感到無比絕望的土地上,在這孔破舊的窯洞裏,她不僅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式,更找到了被需要、被尊重的價值,找到了一絲照亮晦暗生活、也照亮孩子們懵懂世界的微光。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長。但此刻,站在白窯小學的窯洞前,看著夕陽給蒼茫的群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她感覺到,一種新的力量,正在內心深處,和這片黃土地一起,悄然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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