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敘事
(7)計劃生育
新婚的喜慶氣兒還沒在那間石券的窯洞新房裏完全散去,時代又吹起了新的哨聲。山頭的大喇叭裏,牆頭的宣傳欄上,“計劃生育”四個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從一開始的“提倡晚、稀、少”,到後來的“隻生一個好”,口號越來越震耳,語氣也越來越緊迫。對農村人口,更是懸起了“超生罰款”這把明晃晃的劍。
這股風,吹得瑩梅夫妻倆心裏亂糟糟的。
瑩梅是家裏唯一的獨苗,父母當年承受的壓力和晚景的淒涼,是她心底一道隱秘的傷疤。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在閉塞的山村裏依舊根深蒂固,母親偶爾的歎息,鄰裏間“添丁進口”的閑聊,都像無形的石頭懸在頭頂。更重要的是,兩個剛從艱苦歲月裏熬過來的年輕人,對於“計劃”生育,腦子裏壓根兒就沒那根弦,總覺得孩子是老天爺送的,來了就是緣分。
於是,在周圍一些精明人已經開始琢磨著怎麽躲計劃生育幹部的時候,這小兩口卻有點“懵懵懂懂”地,跟著感覺走了。婚後生活穩定,感情融洽,這“計劃”便總也趕不上變化。大兒子在婚後第二年春天呱呱墜地,虎頭虎腦,樂壞了兩家人。沒等喘勻氣,間隔不到兩年,二兒子又踩著腳跟來了。
這下,村裏有人說閑話了:“這倆老師,看著文化人,生孩子倒是不含糊!”
也有替他們擔心的:“壞了壞了,這怕是撞到槍口上了,等著罰款吧!”
說來也巧,就在他們家二小子剛落地不久,上麵的政策風向陡然收緊,明確了處罰標準和執行力度。而他們夫婦,恰恰卡在這政策徹底收緊、嚴格清算之前的空檔,生了兩個兒子,既滿足了雙方家庭“後繼有人”的心願,又奇跡般地躲過了罰款。村裏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也隻能酸溜溜地說一句:“人生迷糊,老天照顧。沒辦法!”
福報,似乎真的開始眷顧這個家庭。
很快,瑩梅的知青身份落實政策了。她被安排到了縣城新設立的“知青服務公司”下屬的一個小飯店工作。這小食堂很有意思,連同她在內,七八個骨幹全是來自天南海北的下鄉知青,算是那個年代特有的“知青經濟”產物。食堂主營麵食,忙起來一天能賣掉兩袋麵粉(一百斤)的燒餅,同時兼有小炒、水煎包、餃子、麵條等,花樣不少,價格實惠,成了縣城不少單身職工和逛街遊客解決“生存”或“口福”的重要據點。
瑩梅被安排在前台收銀,負責記賬、收錢、發票。這活兒,看著簡單,實則考驗人的耐心、細心和應變能力。一到飯點,小飯店前廳的售票桌子前就擠滿了人,亂哄哄的:
“兩個燒餅,一碗餛飩。多少錢?幾兩糧票?”
“一份小炒,二兩白幹,外加一份水煎包。半斤糧票,剩下的用現金補!”
“哎呀,糧票不夠了,多給點錢行不?”
......
更有定親的現役軍人領兩家七大姑八大姨幾十人來飯店聚餐,麵條、餛飩、煎包、小炒各取所需,這個拿糧票,那個兌零鈔,讓收銀員眼花繚亂。
聲音嘈雜,需求各異,糧票、現金、菜金、麵錢得分開算、明白說,還得眼觀六路,防止有人渾水摸魚。最初幾天,瑩梅手忙腳亂,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生怕傍晚匯總時入不敷出。但骨子裏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反倒上來了,逼著自己快速熟悉各種價格組合,珠算心算一起上,臉上還得帶著笑,安撫焦急等待的顧客。沒多久,她就把這攤子理得清清楚楚,成了小食堂離不開的“鐵算盤”。
更讓瑩梅欣慰的是,隨著知青待遇的落實,連帶兩個兒子的戶口,也順勢從“農村”轉成了“城鎮”,擁有了“非農”的“口糧本”!“農轉非”,這在當時,是所有農村人夢寐以求卻難以逾越的鴻溝!這意味著孩子以後能吃商品糧,能讀城裏書,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起點。
喜事成雙。緊接著,丈夫憑借多年刻苦自學打下的紮實基礎,在全縣民辦教師選拔考試中力拔頭籌,跨進了開封地區師範院校的大門!這意味著,一家人同時跳出農門,擠進夢寐以求的城鎮戶口圈。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夫妻倆抱著孩子,高興得一夜沒睡。
一家四口,在短短時間內,全部“農轉非”! 這在方圓十裏八村,成了一段佳話,也引來了無數羨慕,甚至……嫉妒。
真有人心胸陰暗。在丈夫畢業分配的時候,一封匿名信出現在校領導麵前,皺巴巴的信紙,蓋有大紅的村委會印章(後落實屬公章私蓋),什麽“生活作風有問題”,“經濟來源不明”,明顯是要把人拉回“穿草鞋”的架勢。這也太小看校領導的智商了:普普通通的民辦教師,非學校領導或總務主任,哪來經濟問題?和愛人同在一個學校執教,有作風問題豈不早鬧翻了天?——沒費什麽大力氣,就讓那封居心叵測的誣告信,成就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笑柄。
然而,時代的節奏越來越快,政策也愈加苛刻。
就在他們全家沉浸在“農轉非”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中時,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陡然升溫,被提到了“基本國策”的高度!口號變成了“堅持一胎,控製二胎,杜絕三胎”,而且有了極其強硬的手段——凡是生育過二胎的育齡夫婦,一方必須做“結紮”手術!
文件傳達下來,如同一聲驚雷。結紮,在這個封閉的小縣城,聽起來是那麽可怕,幾乎等同於“閹割”,各種恐怖的傳言在悄悄流傳。
晚上,哄睡了兩個孩子,夫妻倆討論起了誰上手術台的問題。
“我去吧。” 良久,瑩梅輕聲說,語氣卻異常堅定,“你是咱家的頂梁柱,要讀書,要帶領這個家奔前程。讓我去冒這個風險!”
想反對的丈夫,看著妻子堅定的眼神,和兩個熟睡的兒子,喉頭滾動,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緊緊握住了瑩梅的手。
縣醫院的手術室外,走廊裏擠滿了等待的家屬,氣氛凝重。丈夫焦躁地踱著步,聽著裏麵隱約傳來的器械聲和壓抑的呻吟,心揪成了一團。
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穿透門板,清晰地傳了出來,讓人毛骨悚然。
旁邊一個陪丈夫進去的女人,沒心沒肺地高聲宣揚:“聽......聽......這是瑩梅……”
這句話,像燃燒的火苗,扔進了丈夫那座壓抑已久的火山口,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第一次暴跳而起,第一次髒話出口!所有的擔憂、恐懼、憤怒和對妻子承受痛苦的心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詛咒這滅絕人性的苛政!
“冷靜!年輕人!” 一聲低喝傳來,一位坐鎮醫院的知青辦領導及時趕到,死死將他摁住座椅上,“瑩梅正在手術台上,你要害她嗎?!”
丈夫像被抽空了力氣,頹然鬆開了手,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雙手死死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那一刻,他恨自己的無力,恨這冷血的苛政,更心疼裏麵為他、為這個家承受巨大痛苦的妻子。
當臉色蒼白、虛弱不堪的瑩梅被推出手術室時,迎接的是丈夫通紅的雙眼和冰冷的雙手。無需言語,所有的情感都在這一握之中。
這一關,他們又闖過來了。以瑩梅身體上永久的一道疤痕為代價,換來了這個家在新時代政策下的“合規”與“安全”。
生命的節拍,在時代宏大的旋律中,顯得如此卑微而堅韌。
他們被浪潮推著,磕磕絆絆,卻始終緊緊相依,向著那渺茫而確定的曙光,艱難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