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30)
東天泛白、晨曦微露時,洛陽城的黑暗有所緩和,但石鎖心頭的寒意與驚悸卻絲毫未減。
少年石鎖衣衫襤褸,渾身沾滿狂奔夜的塵土與露水,終於看到了前方那片巍峨莊嚴的建築群——白馬寺。
“白馬馱經”之地,佛教傳入中原後的第一座官辦寺院。千年古刹,香火鼎盛,晨鍾悠揚,清冷的空氣中似有難以言喻的寧靜與祥和。寺門前可見晨起上香的善男信女,以及一些看似尋常、眼神卻格外警惕的灑掃僧人。
石鎖不敢從正門進入。杜老先生事泄被軟禁,追兵能動用近乎官方的力量,誰能保證這佛門淨土周圍沒有眼睛?他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繞到寺院西側一段相對僻靜的圍牆下。
石鎖顧不得這裏的牆高壁厚,找了一處樹木掩映的角落,深吸一口氣,催動體內那絲近乎枯竭的《易筋經》暖流,手足並用,艱難地向上攀爬。在他指尖磨破、滲出血跡之後,終於翻上牆頂,重重滑落在寺內一處無人的草叢中。
劇烈的疼痛和脫力幾乎讓他昏厥過去。石鎖咬緊牙關,掙紮著爬起,警惕地觀察四周。此處似乎是寺僧的菜園子,遠處已有僧人開始勞作。
必須盡快找到“了空”師兄!
他依據寺院的一般格局,盡量避開主殿和人群,向著寺內深處的僧寮區摸去。麵對規模宏大、殿宇重重的千年古寺,如何找到自己的目標?年輕的石鎖如同無頭蒼蠅,心中焦急萬分。
就在他躲在一座偏殿的拐角,不知該往何處去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為何在此徘徊?可需幫忙?”
石鎖駭然回頭,一位中年僧人悄然站在自己身後。這僧人身形微胖,麵容慈和,眼神清澈,穿著普通的雜役僧袍,手中還拿著一把掃帚,似乎正在勞作。
石鎖心中大驚,下意識後退半步,握緊了袖中的柴刀。
那僧人卻絲毫不在意對方的警惕,言語依舊溫和:“施主莫慌!佛門清淨地,不妨避風雨。若不嫌棄,可隨貧僧前去齋堂,用飯歇息?”
他的語氣自然真誠,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石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但仍不敢大意,低聲道:“多謝大師...…我...…我想尋一位法號‘了空’的師兄。”
“了空師兄?”胖僧人臉上露出一絲訝異,“寺中確有一位了空師叔,不過他在後山塔林靜修,平日極少見客。施主尋他何事?”
後山塔林?靜修?石鎖心中一動,慧明法師囑咐找了空,必有深意。
“是…...是一位故人托我前來,有要事相告。”石鎖謹慎回答。
胖僧人打量了他片刻,點了點頭:“後山路遠,施主請隨我來。”
石鎖猶豫了一下,但此刻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點了點頭:“有勞大師。”
胖僧人放下掃帚,領著石鎖穿過幾重殿宇,走向寺院後門。見路遇其他僧眾,胖僧人都自然地問訊行禮,並無異常時,石鎖稍稍安心。
從後門出寺,便是一條蜿蜒向上的小徑,通往白馬寺曆代高僧的塔林。越往上走,人跡越少,完全成了朔風鬆濤的世界。
走了約莫一炷香功夫,眼前出現肅穆的塔林。眾多舍利塔沉默矗立,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裏,訴說著千年的滄桑與智慧。
胖僧人在塔林邊緣停下腳步,指著深處一座看起來頗為古舊的小石塔:“了空師叔通常在那座塔後靜坐。施主可自行前去,貧僧不便打擾。”
石鎖道謝後,胖僧人便轉身下山去了。
石鎖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向那座古塔。繞過塔身,果然看見一個瘦削的老僧背對著他,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一動不動,仿佛已與塔林、山石融為一體。
石鎖不敢驚擾,靜靜等候。良久,那老僧才緩緩開口,聲音蒼老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風塵仆仆,煞氣纏身。小施主所為何來?”
石鎖連忙上前幾步,躬身行禮:“晚輩石鎖,受慧明法師所托,前來尋找了空大師!有十萬火急之事相告!”他刻意壓低了聲音。
“慧明?”了空緩緩轉過身。他麵容清臒,皺紋深刻,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仿佛能洞悉世間一切煩惱,“他...…終於還是插手‘守書人’之事了?”
石鎖心中一震,這位了空大師果然通曉內情!他不再猶豫,迅速將鞏縣所見所聞、寇灣王家邪煉、杜老先生事泄被軟禁、自己遭追殺的經過快速說了一遍。
了空靜靜地聽著,臉上無喜無悲,隻有聽到“骨磷粉”、“髓金”、“影刃”等詞時,眼中閃過一絲悲憫與怒意。
“劫數…...果然是劫數...…”聽完石鎖的敘述,了空長歎一聲,“王家執念太深,深陷不歸路。那‘河洛書簡’碎片,豈是凡俗之力所能駕馭?強行窺探,必遭天譴,更會禍及蒼生!”
他看向石鎖:“杜禦史之事,貧僧已有耳聞。如今朝堂暗流洶湧,王家勢力盤根錯節,更有‘影刃’這等凶徒為虎作倀,尋常渠道已難揭其孽。”
“那…...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石鎖急切問道。
“非也!”了空大師目光投向洛陽城。“既然無法從外攻破,或可從內瓦解。王家並非鐵板一塊,其內部早有裂隙。王景泉一意孤行,族中並非無人反對。尤其是…...關乎那‘書簡’核心之秘,恐怕連王景泉自己也未能完全掌控。”
他頓了頓,低聲道:“貧僧所知,王家祖祠之下,有一處禁地,據說與‘書簡’之力來源有關,曆來隻有族長方可進入。或許...…那裏藏著徹底阻止他們的關鍵。”
王家祖祠禁地?石鎖的心提了起來:“那裏必定守衛森嚴,如何能進?”
“下月初一,龍門渡口。”了空大師緩緩道,“王家與‘影刃’進行大宗交易,屆時王景泉及其麾下高手必定全力聚焦,祖祠守衛或為最薄弱之際。此乃險招,亦是良機。”
風險極大!但大師的分析確有道理。
“貧僧可修書一封,你設法麵交一人。此人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了空大師取出早已備就的信封,遞給石鎖,“去城南‘永泰坊’,尋一位名叫‘王永年’的雕刻匠。他是王家遠支,早已被邊緣化,但其父輩曾掌管祖祠修繕,他或許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路徑。見到此信,他應會相助。”
王永年?又一個姓王的?石鎖接過書信,感覺手中的分量又重了幾分。
“記住,”了空大師神色無比凝重,“祖祠禁地,非同小可。其內或有非人之險,遠超你的想象。若事不可為,即刻退出,保全性命為上。揭露王家罪孽,並非此路一條。”
“晚輩明白!”石鎖重重點頭。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去吧。從後山小路下去,可避開耳目。一切小心!”了空大師閉上雙眼,重新入定,不再多言。
石鎖對著大師的背影深深一揖,將那封信小心收好,轉身快步沿大師指示的小路離開。
這條小路隱蔽且難行,但因此避開了所有可能的目光。當他重新回到洛陽城外時,已是午後。
他沒有停留,立刻打聽永泰坊的方向。永泰坊是洛陽城的貧民區之一,房屋低矮破舊,街道肮髒狹窄。
幾經周折,他終於在一個彌漫著墨臭和木頭屑味道的破舊小院裏,找到了那位名叫王永年的老雕刻匠。
老人須發皆白,駝著背,手上滿是老繭和墨漬,正就著昏暗的光線,吃力地雕刻著一塊木板。聽到石鎖說明來意並遞上書信後,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和恐懼。
他顫抖著打開信,瀏覽之後,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長長歎了口氣,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老人喃喃自語,聲音沙啞,“族長他們...…終究是走火入魔了...…”他抬起頭,看著石鎖,眼神複雜,“小兄弟,你說得對,不能再讓他們施虐下去了。祖祠下麵...…邪門得很...…根本不是什麽祥瑞之地!”
他告訴石鎖一條連王家多數人都不知道的、早已廢棄的排水密道,可以從坊外直通祖祠地下深處,並詳細描述了裏麵的結構和一些可能的危險。
“但是小兄弟,”老人緊緊抓住石鎖的胳膊,眼中充滿恐懼,“那裏麵...…有東西!看守的東西!不是人!你千萬要小心!聽到任何奇怪的聲音,看到任何不該看的東西,立刻就跑!千萬別回頭!”
不是人?看守的東西?石鎖的心猛地一沉。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謝過老人,牢牢記住路徑和警告,毅然轉身離開。
此刻,夕陽西下,洛陽城一片血色。
下月初一,龍門渡口,王家祖祠。
無論那裏藏著怎樣的妖魔邪祟,自己都必須走上一遭。
石鎖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