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16)
寒風卷過枯枝,聲響似嗚咽一般。
石鎖緊握著“藥”字的木牌,冰冷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玄悲大師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密林深處,未知的前路隻有獨自麵對。
城西七十裏,百草集,回春堂。
他默念著這個地名,辨別了一下方位,將幹糧和碎銀子貼身藏好,一頭紮進漆黑的荒野之中。他不敢走官道,隻能憑借微弱的星光和往日山地生活的經驗,在枯草叢中崎嶇的小徑上艱難穿行。
夜露打濕了他的褲腳,荊棘劃破了他的手背。身體的疲憊和傷痛遠不及心中的迷茫與沉重。那個“玄難”的影子如同鬼魅,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這人究竟是誰?為何救自己之後再利用?玄悲大師口中的“故人”和“舊賬”又意味著什麽?
還有少林寺...…慧真師兄他們是否安全?方丈和大師們又麵臨著怎樣的壓力?
種種念頭交織,讓他一路思緒不寧。天亮時分,他終於看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輪廓,想必就是百草集了。他不敢貿然進入,躲在一處山坳裏,等到日上三竿,鎮上人聲漸起,才整理了一下衣衫,低著頭混入人流。
百草集名副其實,街道兩旁多是藥材鋪子,就連空氣中都彌混著各種草藥的奇特氣味。石鎖稍作打聽,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間名為“回春堂”的藥鋪。
鋪麵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整齊,一個夥計正在櫃台後打著算盤。石鎖深吸一口氣,走進藥鋪。
“小哥,抓藥還是問診?”夥計抬起頭,笑容可掬。
石鎖沒有說話,隻是將木牌輕輕放在櫃台上。
夥計的笑容瞬間收斂,拿起木牌仔細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石鎖風塵仆仆、帶著傷痕的臉,眼神微變。他不動聲色地將木牌收起,低聲道:“跟我來。”
夥計引著石鎖穿過前堂,來到後院一間僻靜的廂房:“小哥稍候,我去請掌櫃。”
不多時,一個身著長衫、麵容清臒、約莫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手中還拿著那枚木牌。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石鎖,語氣平和:“小兄弟如何稱呼?這木牌從何而來?”
“晚輩石鎖。”石鎖恭敬行禮,“是...…是一位大師指引而來。”
“大師?”掌櫃眼中精光一閃,“可從中嶽到此?”
石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掌櫃的神色緩和下來,露出一絲了然的微笑:“果然是玄悲大師的安排。老夫姓吳,乃回春堂掌櫃。小兄弟既是大師所托,便請安心在此住下。外麵風緊,暫且不要外出。”
他吩咐夥計送來熱水、飯菜和幹淨的衣物,甚至還有一小罐治療外傷的藥膏,安排得周到貼心。
石鎖心中稍安,道謝後,忍不住問道:“吳掌櫃,您...…您和玄悲大師...…”
吳掌櫃笑了笑:“故人之後,曾受少林大恩。小兄弟不必多問,安心靜養便是。若有消息,老夫自會告知。”
石鎖知道江湖規矩,不再多言。他確實疲憊到了極點,吃飽喝足,塗上藥膏,倒頭便睡。
這一覺,便是一天一夜。
醒來後,身體恢複了不少,但心中的焦慮卻不減反增:自己被困方寸之地,外麵的風雲一無所知;客客氣氣的掌櫃絕口不提外界之事,隻囑咐自己安心休養。
又過了兩日,實在按捺不住的石鎖趁夥計送飯時,旁敲側擊地想打聽一下洛陽的消息。
那夥計隻是搖頭,諱莫如深:“小哥,掌櫃吩咐了,不讓您操心外麵的事。最近不太平,官兵到處抓人,您還是安心待著好了!”
抓人?抓誰?石鎖的心又提了起來。
這天夜裏,他正輾轉反側,忽聽牆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哨聲、仿佛夜梟啼鳴般三長兩短。
緊接著,廂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吳掌櫃閃身進來,神色凝重,低聲道:“小兄弟,快起來,跟我走!”
石鎖一驚,立刻翻身坐起:“出了什麽事?”
“別問那麽多,快!”吳掌櫃語氣急促,吹熄了油燈,拉著石鎖悄無聲息地來到後院牆角。那裏竟然有一個被雜草掩蓋的狗洞。
“從此處出去,沿牆根向西走百步,有一棵老槐樹,樹下有人等你。切記,無論發生什麽,不要回頭,不要停留!”吳掌櫃將一個小包袱塞進石鎖懷裏,用力推了他一把。
石鎖不及細想,匍匐著鑽出狗洞。外麵月色昏暗,冷風撲麵。
他剛依言向西走了不到五十步,就聽到回春堂方向傳來一陣激烈的砸門聲和嗬斥聲!
“官府查案!開門!”
火把的光芒瞬間映亮夜空!
石鎖心髒驟跳,咬牙發力向老槐樹狂奔!果然,樹下陰影裏,停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騾車,車夫戴著破舊的鬥笠,低低催促:“上車!”
石鎖跳上車,騾車立刻啟動,不緊不慢地駛離了百草集,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車廂裏還有一人,同樣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
“你是誰?”石鎖緊張地問道。
那人緩緩抬起頭,鬥笠下是一張陌生的、帶著幾分市儈精明的臉,但眼神卻異常沉穩。
“奉玄悲大師之命,接你去個地方。”那人聲音低沉,“吳掌櫃暴露了,王浚的人查到了那裏。幸好我們的人發現得早。”
“大師呢?他在哪兒?”石鎖急問。
“大師自有安排。”那人並不直接回答,“現在的你是關鍵人物,王浚和那夥神秘人都在找尋。大師吩咐,你必須安全,絕不能暴露行蹤。”
騾車在山路上顛簸前行。晃蕩了大半夜,停在一處偏僻的小山村外時,天色微明。
“下車吧。村裏第三戶,門口掛著魚簍的人家,會收留你。”那車夫說道,“記住,在此安心等待,切勿與人接觸。若有事,大師會派人來找你。”
石鎖下了車,騾車立刻掉頭離去,很快消失在山道盡頭。
他望著眼前這個隻有十幾戶人家、樣貌貧瘠而封閉的小山村,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自己仿佛變成了一件被搬來運去的東西,完全無法掌控命運。
他依言找到第三戶人家,門口果然掛著一個舊的魚簍。他遲疑地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眼神渾濁的老嫗,看到石鎖,似乎有些驚訝。
石鎖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隻得硬著頭皮低聲道:“是...…是大師讓我來的。”
渾濁的眼睛盯了他片刻,側身讓道,啞聲道:“進來吧。”
屋裏家徒四壁,隻有簡單的土炕和灶台。老嫗話很少,隻給石鎖端來一碗稀粥和一塊薯餅,便獨自坐在門口曬太陽,仿佛沒有石鎖的存在。
石鎖在此住了下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回春堂狀態,甚至更加封閉。老嫗幾乎沒話,村民也對突然出現的陌生少年視而不見,詭異的平靜籠罩著整個山村。
他每天所能做的,隻有幫著老嫗劈柴引火,其餘便是望著遠處的山巒發呆。焦慮的心被藤蔓一樣纏繞,越收越緊。玄悲大師怎麽樣了?少林寺怎麽樣了?那個“玄難”到底想幹什麽?
度日如年!
一個傍晚,在門檻上發呆的石鎖,忽然看到村口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雖然穿著普通的農家衣衫,但那挺拔的身姿和走路的姿態…...
“慧真師兄!”石鎖幾乎要跳起來,激動地衝了過去!
來的果然是慧真!他看起來消瘦了些,但眼神依舊銳利。他一把拉住石鎖,迅速來到屋後僻靜處。
“師兄!你怎麽找到這裏的?寺裏怎麽樣?大師呢?”石鎖迫不及待地連聲發問。
“噓!小聲點!”慧真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是大師留下的暗號指引我來的。寺裏暫時無恙;方丈按計劃發出了書信,附近州府反應不一,但至少王浚明麵上不敢為難少林。大師他...…”
慧真頓了頓,麵色凝重起來:“大師獨自去追查那個‘玄難’了,至今...…尚無消息。”
石鎖的心沉了下去。
“師兄,那個‘玄難’太可怕了,他...…”
“知道。”慧真打斷他,眼神複雜,“大師離開前曾過話與我,說...…‘玄難’很可能與三十年前寺內的一樁舊案有關。”
“舊案?”
“我也不知詳情,似乎涉及一位叛寺的前門,以及...…失傳已久的少林絕學。”慧真低聲道,“大師懷疑,‘玄難’即當年其人。他潛伏三十年,如今現身,所圖絕非小可,王浚之事,可能隻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石鎖聽得目瞪口呆。三十年前的舊案?叛寺前門?失傳絕學?這聽起來如同小說一樣的離奇故事,怎麽會在現實中發生?。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等!”慧真咬牙道,“等大師的消息。另外,慧明師兄那邊也有進展。”
“發現了什麽?”
“他們監視黑風澗古道,發現果然有異常動靜。一夥形跡可疑者試圖重新清理棧道,其中...…參雜有塞外人的麵孔。師兄他們擒獲了一個落單的,正在加緊審問。”
線索似乎正在逐漸匯聚,但真相卻愈發撲朔迷離。
“師兄,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石鎖抓住慧真的胳膊,“我要做點什麽!”
慧真看著他焦急的眼神,沉吟片刻,道:“確實不能一直躲著。大師臨走前也曾言,若他久去不回,或可讓你去一個地方。”
“哪裏?”
“離此不遠,有座荒廢的古寺,名叫‘蘭若寺’。”慧真壓低聲音,“大師交待,若事有不測,可去寺中‘塔林’第七座殘塔下找尋。...…有人在那裏留了物品,或有指向作用。”
他緊緊盯著石鎖:“但此地極其危險!王浚、“影刺”、甚至‘玄難’一夥都一定緊盯!你...…”
“我去!”石鎖毫不猶豫,眼中燃燒著堅定的火焰。被動等待和逃亡已經讓他受夠了,他必須主動做點什麽,為自己,也為少林!
慧真看著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跪在山門前、眼中隻有仇恨的少年,如今那火焰依舊燃燒,卻多了些不同的內容。
“好。”慧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與你同去。但切記,一切小心,事不可為,立刻撤離!”
是夜,月黑風高。
兩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山村,向未知與危險並存的荒廢古寺潛行。
一直寡言少語的老嫗家窗口,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聲。
命運的齒輪,再次加速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