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小說：知青敘事（9）

 

知青敘事

(9)潮起潮落

 

踏入鄭州水泥廠的大門，那高聳的預熱塔，轟鳴的球磨機，以及空氣中彌漫的、略帶辛辣的水泥粉塵氣息，讓瑩梅感受到一種與知青食堂截然不同的、龐大而堅實的工業力量。水泵房的工作枯燥但規律，三班倒雖然辛苦，可工資按月發放，勞保按季領取，福利按年配給，讓她第一次體會到了“背靠大樹”的踏實感。戶口本上“非農業”三個字，此刻才真正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沒幾年，就趕上國家經濟“過熱”，到處是建設的喧囂。鄭州水泥廠的高低標號水泥都十分搶手，每天，大卡車、農用拖拉機就早早在廠門口排起長龍，銷售員黑睡大明起，月月獎金冒頂。廠子急劇擴張，先兼並了河南省滎陽建材廠，接著又把鄭州加氣混凝土廠納入麾下，一塊“鄭州建材實業總公司”的金字招牌矗立西流湖畔，氣派非凡。

 

總公司領導班子雄心勃勃，宣傳口號更是豪情萬丈：抓機遇，籌資金，做大做強，成就中原龍頭建材集團！ 報紙上，廣播裏，公司的藍圖振奮人心。

 

趁著這股東風，丈夫也因為縣城中學布局調整，手握幾篇鞏縣地方史實的文章投奔公司刊物《鄭州建材報》編輯部，很快被提拔為中層。倆小孩並列第二升入重點初中。一家四口，都在這個如日中天的“大家庭”裏，日子眼看著紅火起來。

 

然而，這“紅火”底下，卻藏著讓普通工人越來越不解或不滿的暗流。廠子效益明明很好，產品確實供不應求，可職工的工資卻屢屢原地踏步，幾年不見漲。獎金更是摳摳索索。領導層下達的精神是：“捂緊口袋，積累資金，為更大的發展做準備！”

 

“更大的發展？畫餅充饑吧！”生產區熱火朝天，生活區議論紛紛：“錢都捂在領導口袋裏，誰知道發展個啥？俺就看見辦公樓越蓋越氣派，小轎車越換越新！”

 

搞宣傳的丈夫，更能感受到這種上下脫節的怪象。他寫稿子時要歌頌“艱苦奮鬥、積累資金”，可聽到的卻是基層車間越來越多的牢騷。他夾在中間，常常感到一種言不由衷的憋悶。

 

果然，好景不長。國家的經濟政策陡然轉向，“銀根收緊”如同一記棒喝。銀行不再貸款，許多在建項目戛然而止。鄭州建材實業總公司那龐大的擴張計劃，瞬間成了空中樓閣。資金鏈驟然緊繃，先前“捂緊”的那些錢，在龐大的債務和停滯的項目麵前，顯得杯水車薪。力主擴張的總經理，在一片責難聲中被免職，黯然離場。

 

從此，鄭州水泥廠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開始一路下滑。廠長像走馬燈似的更換，你方唱罷我登場，卻誰也無力回天，尤其對銷售員故意拖欠的幾千萬水泥款束手無策。昔日廟堂高聳的鄭州水泥廠眼見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從“盈利大戶”滑向“虧損邊緣”，最終陷入連工資都發不出的窘境。

 

工人們的諷刺，也隨著希望的一次次破滅，變得愈發辛辣刻薄：

“水泥廠，水泥廠，不出水泥出廠長！淨琢磨著怎麽往上爬了，誰管咱工人死活？”

“你看這新上的，把政府一再強調的職工養老保險金都截流填窟窿了，真是缺了大德！這是要絕咱的後路啊！”

“黃鼠狼生兔娃，一窩不如一窩！”

 

更讓幾十年沉浸在“國營企業是靠山，工人階級是領導”的老職工們惶惑不安的，是各種前所未聞的現實：“輪崗”（幹一陣歇一陣）、“待崗”（回家等著，有活再叫你）、“下崗”（徹底沒崗位了，自謀生路）頻頻兌現。昨天還在一起值班的工友，今天就可能接到一紙通知，懵懵懂懂地脫崗離職。廠區上下彌漫著一種惶恐、怨憤又無可奈何的壓抑氣氛。

 

眼見這艘昂首破浪的大船，正不可挽回地傾覆，瑩梅心裏冰涼。她想起當年為了擠進這扇門所費的周折，想起“王八蛋”、“孟瘸子”那些可笑的阻撓，如今看來，竟有某種荒誕的意味。這棵曾經仰望的“大樹”，內部早已被蛀蟲掏空了。

 

恰逢此時，兩個兒子高中畢業，正待跨入大學門檻。在總設計師“打破鐵飯碗”的藍圖裏，一改大學免費為家庭自費。兩個兒子要培養，家庭經濟陷困境，又一道坎兒擺在瑩梅麵前。

 

“不能再等了。” 瑩梅語氣平靜，卻帶著決斷，“趁現在政策還允許，我提前辦退休。指望不上企業了，咱們得自己找活路。”

 

丈夫沉默良久，點了點頭。他知道，妻子總是比自己有決斷力，也更能吃苦。

 

於是，在不少工友還渺茫地等待“廠子好轉”時，瑩梅毅然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拿著微薄的退休金，徹底離開了那座曾經承載無數人夢想、如今卻掙紮在死亡線上的國有企業。

 

脫下工裝第二天，瑩梅就換上了一身利落的便服，抬起那架父母留下的蜜蜂牌縫紉機走向了熙熙攘攘的市場。自己會縫紉，能修改衣服，為什麽不利用個人特長掙口飯吃？瑩梅終於在服務行業的夾縫中找到了生機！

 

改革開放初期的市場，全民經商，魚龍混雜。闖市場，如果你隻會跟風亦步亦趨，跳不出因循守舊的老套路，就有人藐視甚至歧視你。如果你見縫插針經營順手，就有人明的暗的使絆子，千方百計斷你財源。對這些不古人心，瑩梅都咬牙堅持，始終把握住命運的航向。

 

七年的市場搏擊，七載的風雨兼程，不但保證了兩個兒子的大學學業，而且還略有盈餘，裝修了住房，購買了鋼琴，大大推進了生活品質。

 

二兒子也確實不負眾望，重點大學畢業後在聯想工作了一年，用個人的收入申請了加拿大留學，臨走時還給家庭留下了數目不菲的人民幣，堪稱佳話。

 

時代的浪潮洶湧澎拜，堅固的岸礁難免侵蝕。小人物瑩梅，卻在浪潮的波峰中學會了遊泳。國企的輝煌與沒落，成了他們這代人生命中無法抹去的背景色，而活下去、且有質量的本能，則推動著他們，在曆史的縫隙中，成就著新的自我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