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敘事
(8)大樹乘涼
知青食堂的煙火,日複一日地熏燎著。櫃台後的瑩梅,手指飛快地撥拉著算盤珠子,嘈雜的點單聲和鍋碗瓢勺的交響不絕於耳。一個個外焦裏鬆的燒餅、一碗碗熱辣噴香的麵條,換來一堆堆皺巴巴的毛票和糧票,可到了月底攏賬,除去成本,落到他們幾個知青頭上的,除了一個“肚圓”,幾乎剩不下幾個子兒。
“一毛八一碗的麵條,就算三頭六臂,也抱不出金娃娃啊!” 晚上,瑩梅對著來接她下班的丈夫歎氣。丈夫已經從師範畢業,分配回縣裏一所中學,端上了“鐵飯碗”,很快進了領導層。看著妻子日漸消瘦的臉龐和精神的疲憊,他心疼不已。
“這知青公司,聽著名頭響,其實就是個沒人疼的草台班子。” 丈夫分析道,“要想長遠,還得找棵大樹靠著。” 他說的“大樹”,就是那些省市級名號的大國企。工資高,福利好,地位穩,那才是真正的“鐵飯碗”。
目標很快明確起來:縣城範圍的“河南化工廠”、“開封專區機瓦廠”、“製藥廠”,乃至“鄭州鋼鐵廠”、“鄭州水泥廠”都進入了他們的視野。可這些廠子的門檻,對於他們這樣毫無背景的普通家庭來說,高得如同天塹,不要說私下接觸,即便正兒八經的“商調函”,也如同泥牛入海,沒了消息。
“得找關係,硬關係!” 夫妻倆下了決心。為了妻子,為了這個家的未來,臉麵、尊嚴,有時候不得不暫時放下。
夫婦倆絞盡腦汁,翻遍所有可能的社會關係。幾經周折,線索落到了一個遠房的姨夫身上。這位姨夫,農民,沒權沒勢,卻在十裏八鄉以“準諸葛”算命而小有名氣,與三教九流都有關係。靠著姨夫牽線搭橋,先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幫忙把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一門親戚家的孩子,從農村調進了大峪溝煤礦,當了一名下井礦工。這在當時,雖說是辛苦危險的行當,但也是正經的“工人老大哥”,是跳出農門的一條路。
這份人情,成了關鍵的敲門磚。通過那位礦工姐姐的婆家關係,幾經轉圜,竟然真接通了鄭州市工業係統的一位主管!希望的火苗,一下子竄得老高。
然而,就在他們看到一絲光亮的時候,陰霾也如影隨形。
知青公司那幾個平日裏在經營上不見能耐的小頭腦,聽說瑩梅要調走,而且還要攀省市國企的高枝,陰暗的“酸勁兒”就發作了。
負責後勤的王某,寇灣人,繼承祖上基因,為人刁鑽刻薄,有過將鄰居瑩梅的窗戶霸為己有的惡行,背地裏人稱“王八蛋”。他先是假惺惺地關心:“瑩梅啊,聽說你要走?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不過嘛,省市大廠裏,水深地很,別到時候被人騙了!”
明眼的“假慈悲”,瑩梅不為所動,這人便開始使絆子。聽說瑩梅要聯係開封專區機瓦廠,馬上就一個電話打過去:“喂,勞資科嗎?我是知青公司的老王啊。聽說有一個叫瑩梅的準備調過去?這個同誌嘛,業務能力是有的,就是……唉,個性強,難管理……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看法,供你們參考啊!”此地無銀,陰險毒辣。
一提起就讓人惡心的是另一個孟姓的辦公室主任,他因小兒麻痹後遺症似乎仇恨所有人 ,人稱“孟瘸子”。他利用手裏那點可憐巴巴的職權,在瑩梅需要開證明的時候總是皮笑肉不笑地應付,不是“公章保管人不在”,就是“需要報領導研究”,隻差赤裸裸宣稱:我這一關,沒那麽好過!流氓做派,毫不掩飾。
這些見不得光的伎倆,像嗡嗡叫的蒼蠅,雖然不至於致命,卻實實在在地讓調動增加了難度。瑩梅每次碰壁回來,或者被“王八蛋”、“孟瘸子”刁難後,都氣得渾身發抖,深感人心之齷齪。丈夫更是怒火中燒,當時就要去理論,但都被瑩梅拉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跟這些小人一般見識,倒顯得我們格局不高,不值當!”
他們隻能更加小心,更加低調,像打遊擊一樣,避開明槍暗箭,緊緊抓住那條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通往省城的關係線。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懇托,賠盡了笑臉,說盡了軟話。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或許是他們那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感動了上蒼,可能是那位市裏的領導確實起了關鍵作用,在經過近一年磕磕絆絆的艱難運作後,調令終於下來了——品瑩梅,調入鄭州水泥廠!
雖然是水泵崗位工——供應全廠用水,需要三班倒,枯燥且辛苦,但這意味著她正式成為了省市大型國企的一員!意味著她靠上了一棵可以“乘涼”的“大樹”!
離開知青公司那天,瑩梅沒有回頭。她知道,身後那點蠅營狗苟的“絆子”和“肚圓”的窘迫,都將成為過去。前方,在鄭州水泥廠那轟鳴的機器聲裏,雖然辛苦、卻更踏實、更有奔頭的日子在等著她。這棵“大樹”,是她和丈夫用盡心力,甚至忍受屈辱,才終於得以靠近的。她一定要在這片新的樹蔭下,把根紮得更深,讓這個家,真正地枝繁葉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