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8)
朝陽徹底驅散了晨霧,將黑風澗的慘烈景象無情地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硝煙混合著血腥氣,在山穀中彌漫,久久不散。武僧們沉默地清理著戰場,將同門的遺體小心收斂,排列整齊,覆上白布。陣亡鄉民也被親人辨認,悲慟的哭聲時斷時續,敲打著每個人的心。受傷者則被緊急救治,痛苦的呻吟令人揪心。
石鎖幫著將一名大腿被砍傷的武僧扶到臨時搭起的傷患區,藥王院的弟子立刻上前處理。他看著那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著師兄咬牙忍痛、冷汗直流的模樣,剛剛因勝利而升起的一絲虛幻振奮,迅速被沉重的現實壓垮。
這就是真實的廝殺,遠比想象中更殘酷,更血腥。
他走到一邊,靠著一塊冰冷的岩石坐下,疲憊如潮水般淹沒了他。虎口的傷口又裂開了,血痂和汙泥混在一起,肋下的傷處也隱隱作痛。但他似乎感覺不到這些,隻是望著那片狼藉的戰場和忙碌的人群,眼神有些空茫。
玄悲大師正在澗口處,與幾位班首查看繳獲的軍械。那些製式的弩箭、橫刀、皮甲被堆放在一起,在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與流寇原本使用的雜亂兵器格格不入,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詭異。
“確是邊軍製式...…”一位年長的武僧仔細查驗後,麵色凝重地低語,“雖有些磨損,但保養得宜,絕非尋常流寇所能有。”
玄悲默然不語,目光投向那些被俘的流寇。他們被捆縛在一旁,大多麵帶桀驁或不屑,少數則眼神閃爍,隱含恐懼。
“爾等受何人指使?這些軍械從何而來?”玄悲的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嚴,清晰地傳入每個俘虜耳中。
俘虜們一陣騷動,卻無人答話。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獰笑道:“老禿驢,爺爺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吃飯,要殺便殺,廢話什麽!”
玄悲並不動怒,目光緩緩掃過他們,最後落在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受傷不輕、正瑟瑟發抖的俘虜身上。
老和尚走到他麵前,蹲下身。那年輕俘虜嚇得往後縮了縮。
“阿彌陀佛。”玄悲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你年紀尚輕,家中可有父母妻兒?”
年輕俘虜愣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和思念,嘴唇哆嗦著,沒說話。
“一念之差,墜入魔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玄悲注視著他,“說出所知,或可贖罪,得一線生機。”
那年輕俘虜掙紮著,恐懼地瞥了一眼旁邊頭目射過來的凶狠目光,又看看玄悲平靜卻深邃的眼睛,心理防線似乎在迅速崩潰。
“…...是...…是王參將...…”他幾乎是囁嚅著說出來,“是他...…他給的家夥...…說...…說隻要占了這黑風澗,找到那條古棧道...…以後就有享不盡的富貴...…”
“王參將?”旁邊的慧真師兄眉頭緊鎖,“可是駐守洛陽東麵的那個王浚?”
“俺…...俺不知道是誰…...隻聽頭兒這麽叫…...”年輕俘虜低下頭。
玄悲緩緩站起身。王浚…...這個名字讓所有知情的僧人都心頭一沉。此人手握兵權,名聲卻並不好,貪暴跋扈。若真是他暗中資助甚至操控流寇,意圖打通這條隱秘古道,其心叵測!所圖絕非小可!
“那條古道,入口在何處?”玄悲繼續問。
年輕俘虜搖了搖頭:“…...不…...不知道…...頭兒們抓了那些獵戶,就是逼問的這個...…好像…...好像就在這澗最裏麵…...但具體在哪,隻有幾個大頭兒知道...…”
就在這時,前去搜查洞穴的武僧回來了,麵帶憂色:“師叔,深處幾個洞穴近期有大量人馬停留的痕跡,還發現了一些…...洛陽一帶的特產包裝。但沒找到古棧道的入口,抓到的幾個大頭目…...都趁亂服毒自盡了!”
線索似乎斷了。
玄悲沉吟片刻,道:“仔細再搜,一寸寸地搜!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放過。”他頓了頓,看向那年輕俘虜,“你,可能辨認出被擄的獵戶中,誰最可能知道路徑?”
年輕俘虜努力回想了一下,不確定地指了一個方向:“好像...…好像有個孫老頭…...是這一帶最有名的采藥人...…頭兒們最先抓的他,問得最凶…...”
玄悲立刻讓人去找那位孫老頭。
石鎖在一旁聽著,心中的波瀾難以平複。軍械、參將、古道、洛陽...…這些詞在他簡單的複仇念頭之外,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黑暗的漩渦。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個人的仇恨在這股暗流麵前,是多麽渺小和微不足道。
很快,那位名叫孫老頭的老獵戶被扶了過來。他年紀很大了,衣衫襤褸,身上帶著傷,臉上滿是驚恐的疲憊,但眼神卻還保留著山民特有的倔強和警惕。
“老施主莫怕。”玄悲溫言道,“匪寇已除。請問,那通往洛陽的古棧道,入口是否就在這黑風澗中?”
老孫頭警惕地看著玄悲,又看看四周的武僧,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玄悲並不催促,隻是耐心等待著。
良久,老孫頭才嘶啞地開口,帶著濃重的口音:“...…你們...…你們找那鬼道做啥?那不是啥好路!邪性得很!老一輩都說,那是‘黃泉路’,進去就出不來!”
“非是我等欲行此道。”玄悲搖頭,指向那些繳獲的軍械,“是歹人欲借此道行不軌之事,恐禍亂天下,荼毒蒼生。少林寺乃清淨之地,亦不能坐視妖魔橫行。需知入口所在,方能徹底封堵,永絕後患。”
老孫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那些軍械,又看了看地上死去的流寇和鄉親,眼中閃過悲痛和憤怒。他沉默了更久,仿佛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最終,他歎了口氣,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抬手指向澗底最深處、一麵看起來毫無異常的藤蔓覆蓋的石壁:“...…在那...…石壁後麵...…有個縫...…平時被藤遮著,看不出來...…得用巧勁推開一塊活石...…後麵就是…...就是那遭瘟的棧道開頭...…”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恐懼:“…...但別怪俺沒提醒...…那棧道幾十年沒人走了,塌的塌,爛的爛,裏麵還有瘴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而且...…而且據說盡頭守著朝廷的關卡...…闖過去就是死!”
玄悲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深邃:“阿彌陀佛。多謝老施主指點。是否死路,終需有人探明。”
老衲轉身,開始下達一串清晰的指令:
“慧真,你帶大部分人手,護送傷員、遺體及俘虜回寺。回寺之後,加強戒備,並將今日所知,密報給值得信任的官府中人。”
“其餘還能戰的弟子,隨老衲探察棧道入口。”
“石鎖,”玄悲的目光忽然落到一直沉默旁聽的少年身上,“你也留下。”
石鎖一怔,隨即挺直了胸膛:“是!”
大隊人馬開始有序撤離,傷者和死者被小心抬走,俘虜被嚴密看管。悲慟的氣氛依舊彌漫,但秩序已然恢複。
玄悲隻留下了包括慧明(雖重傷卻堅持不肯先回)、石鎖、慧安(簡單包紮後也堅持留下)在內的十餘人,都是身手最好、狀態尚可的弟子。
眾人來到孫老頭所指的那麵石壁前。撥開厚厚的藤蔓,仔細探查,果然發現有一塊巨石周圍的縫隙似乎比別處要大些。幾名武僧合力,試用巧勁推扛。
“嘎吱——”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後,那塊巨石竟真的被緩緩推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黑黝黝的洞口!
一股陰冷潮濕、帶著腐朽氣息的風立刻從洞內湧出,令人汗毛倒豎。
洞口深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仿佛通往幽冥。
玄悲大師接過一支火把,毫不猶豫,第一個側身踏入其中。
“跟上。”慧明低聲道,第二個進去。
石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寒意,握緊熟銅棍,緊隨其後。
洞內是一條狹窄向下、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甬道,石階濕滑,布滿青苔。空氣渾濁,彌漫著難以言喻的陳腐氣味,還混雜著淡淡的、令人頭暈的甜腥氣——想必就是老孫頭所說的瘴氣。
火把的光芒有限,隻能照亮腳下幾步的距離,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偶爾能聽到水滴落入深淵的聲響,令人心悸。腳下不時踩到朽爛的木頭或碎石板,發出空洞的回響。
這條古道,不知建於何年何月,早被世人遺忘,卻可能成為一場巨大陰謀的通衢。
石鎖緊緊跟著前麵的身影,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腳下和四周。在這絕對的寂靜和黑暗中,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開闊起來。火把的光芒映照出一些巨大的、坍塌已久的木質結構的殘骸,像是昔日棧道的遺跡。
玄悲忽然停下腳步,舉起火把。
隻見前方棧道的斷崖邊緣,似乎被人為地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地上散落著一些新鮮的腳印和...…幾塊明顯不屬於這裏的、雕刻精美的木牌碎片。
玄悲拾起一塊碎片,就著火光仔細觀看。上麵刻著一種奇特的、外域的紋飾。
老和尚的眉頭緩緩鎖緊,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
“看來…...不止一撥人,在打這條古道的主意。”他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中回蕩,帶著深深的憂慮。
石鎖看著那陌生的紋飾,又看看腳下深不見底的黑暗,忽然明白,嵩山的這場風波,或許才剛剛開始。
少林寺的擔子,遠比自己想象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