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2)
山門在少年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外界的塵囂。
新來的少年名叫石鎖,人如其名,沉默而倔強。他被領到柴院,領到了一把磨禿了刃的舊柴刀。
“每日劈完這些。”慧明指著一座小山般的木柴堆,聲音平靜無波。
石鎖二話不說,掄起柴刀就幹。他力氣不小,但不得法,沒多久就汗如雨下,虎口震裂滲血。他咬緊牙關,不停不休,仿佛那堆木柴就是自己的仇人。
慧明在不遠處練功,一套“般若掌”打得圓融自如,掌風拂動地上落葉,卻片葉不沾身。他的目光偶爾掠過那個拚命劈柴的少年,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幾日過去,石鎖的進展緩慢,脾氣卻越來越躁。一次用力過猛,柴刀卡在硬木節中,他暴吼一聲,竟徒手去掰那木柴,木刺深深紮入掌心。
“心浮氣躁,徒勞無功。”慧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石鎖猛地回頭,眼中血絲密布:“你們根本不想教我武功!隻想讓我當個劈柴的苦力!”
慧明不語,隻是走到另一堆柴前,撿起一把同樣破舊的柴刀。他並未運氣,隻是尋常地站著,隨手一揮。
刀光一閃,輕描淡寫。一根粗大的硬木應聲從中裂開,斷麵光滑如鏡。
石鎖瞪大了眼睛。
“刀是你手臂的延伸,氣是你心念的流動。”慧明放下柴刀,“柴不會因你的恨意而變得更易劈開,反而會因你的平靜而顯露紋理破綻。”
他走到石鎖那堆亂七八糟的柴火前,拾起一根:“看準它的紋路,順勢而為。不是你要劈開它,是它等待著你的劈開。”
石鎖怔在原地,似懂非懂。
接下來的日子,慧明並未多言,隻是每日清晨都會在柴院練功,有時是掌法,有時是棍術,動作如流水舒緩,勁力卻含而不發。石鎖在一旁劈柴,不知不覺開始模仿那種節奏和呼吸。
漸漸地,他劈柴的聲音變了,從雜亂無章的乒乓聲,變成了富有韻律的、清脆的裂響。他手上的傷口漸漸愈合,心頭的焦躁也似乎被一點點劈開、散去。
月餘午後。正專注劈柴的石鎖,忽聞寺鍾急響,一聲緊過一聲,與平日節奏迥異。
“當——當——當——”
這是警鍾!
幾乎是同時,山門外傳來喧嘩哭喊之聲,間雜著馬蹄嘶鳴和兵刃碰撞的銳響!
慧明身影一閃,已疾步奔向山門。石鎖略一遲疑,也扔下柴刀跟了上去。
少林寺山門外,景象淒慘。數十名逃難的村民拖家帶口,哭喊著湧向山門,他們身後煙塵滾滾,隱約可見凶神惡煞的騎兵揮舞鋼刀,正在追殺!
“流寇!是流寇!”有村民驚恐大叫,“他們洗了我們的村子!”
守門武僧試圖維持秩序,但難民驚慌失措,場麵混亂不堪。幾個凶悍的流寇已經衝近,獰笑著揮刀砍向落在後麵的老弱婦孺!
“結陣!”慧明大喝一聲,率先衝出山門,“護百姓!”十餘名武僧隨即跟上,以慧明為鋒矢,瞬間結成一個小型羅漢陣,擋住了流寇的第一波衝擊。
刀光劍影,拳風呼嘯。武僧們雖勇,但流寇人多勢眾,且凶悍異常,一時間竟僵持不下。
石鎖站在門內,渾身發抖。眼前的血腥場麵與他記憶中最恐怖的夜晚重合在一起!那些流寇的獰笑、百姓的慘叫、飛濺的鮮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失去一切的月黑風高夜。
恐懼攫住了他,他雙腿灌鉛,動彈不得。
一個流寇突破了武僧的防線,策馬直衝向一個摔倒在地的小女孩!馬刀高高揚起——
石鎖瞳孔驟縮!那女孩的年紀,像極了自己的妹妹!
“嗷——!”野獸般的嘶吼從石鎖喉嚨裏迸發!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衝出去的。沒有招式,沒有章法,隻有一股焚心的怒火和本能。他像一發炮彈撞在馬脖子上!
奔馬受驚,嘶鳴人立!馬上的流寇猝不及防,被甩落在地!
流寇反應極快,落地即翻身而起,罵罵咧咧地一刀劈向石鎖麵門!刀風淩厲,眼看石鎖就要斃命當場!
千鈞一發之際,石鎖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進步、沉肩——那動作不像任何拳法,更像他每日重複千萬次的——劈柴!
隻不過,他手中無刀,肩膀和手臂卻如柴刀般劈出!
“哢嚓”一聲脆響!
那流寇持刀的手腕竟被生生劈斷!慘叫聲中,鋼刀當啷落地!
石鎖愣住了,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慘叫的敵人。他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另一個流寇已從側麵撲來!
“小心!”慧明的聲音傳來,人影已至。
慧明一掌拍開偷襲的流寇,將石鎖護在身後。他的動作不再舒緩,“般若掌”力如怒濤奔湧,剛猛無儔,幾個衝上來的流寇瞬間筋斷骨折,倒飛出去!
此時的慧明,宛如金剛怒目,氣勢驚人。剩餘的流寇被其威勢所懾,又見少林寺內又有更多武僧湧出,發一聲喊,紛紛撥轉馬頭潰逃。
危機解除。
山門前一片狼藉,傷者的呻吟和百姓的哭泣聲此起彼伏。僧眾們開始忙碌地救治傷者,安置難民。
石鎖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剛才那一下…...是怎麽回事?
慧明走到他麵前,氣息已恢複平穩。
“師…...師父...…”石鎖抬起頭,眼神複雜,有後怕,有激動,更有迷茫,“我剛才…...”
“剛才你用了‘刀’。”慧明看著他,“隻是這刀,不在手上,在心裏。”
他繼續道:“複仇的怒火會蒙蔽你的眼,但守護他人的心意,卻能指引你的手。”慧明指向那些驚魂未定、正被僧人安撫的難民,“你剛才想殺的,是那個流寇。你想救的,是那個孩子。哪一個念頭,讓你劈出了那一下?”
石鎖怔住了,久久無言。他看著那些獲救的村民,看著那個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裏、仍在抽泣的小女孩,心中那團燃燒了數年、幾乎將他焚盡的仇恨之火,似乎悄然變了一絲顏色,添了一點別的溫度。
玄悲大師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山門,他將一切盡收眼底,目光掠過狼藉的戰場,掠過忙碌的僧眾,最後落在慧明和石鎖身上,微微頷首。
“收拾幹淨。準備齋飯,安置鄉民。”老和尚的聲音依舊平靜,卻自帶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晚課鍾聲響起,悠遠沉渾,滌蕩著山間的血腥。
齋堂裏,擠滿了驚魂未定的難民和疲憊的武僧。默誦完經文,慧明走到石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個饅頭。
“師父,”石鎖低聲問,聲音有些沙啞,“您當年…...第一次...…之後,是什麽感覺?”
慧明慢慢咀嚼著饅頭,望著齋堂內搖曳的燭火和一張張惶恐漸安的麵孔。
“空。”良久,他吐出這一個字。他沒有細說,但石鎖似乎能感受到那份重量。
“那…...然後呢?”
“然後,”慧明看向他,眼神澄明,“才知道柴米油鹽、晨鍾暮鼓為何而存在。”
夜深了,難民們大多已在僧舍安頓睡下。石鎖卻毫無睡意,一個人又來到柴院。
他撿起那把熟悉的舊柴刀,撫摸著被磨得光滑的木柄。他擺開架勢,卻遲遲沒有劈下。
月光如水,灑滿院落。萬籟俱寂,隻有秋蟲偶作低鳴。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不再去想仇人的麵孔,而是回想白日裏那個小女孩獲救後看向他的眼神,那裏麵是劫後餘生的懵懂,和一絲感激。
心,忽然就靜了。
手起,刀落。
“嚓——”
木柴應聲而開,斷麵平整。
少年凝視著那光滑的斷麵,久久不動。山風拂過,帶來遠處禪房裏隱約的誦經聲,如低語,如撫慰。
月光下,他再次舉起了柴刀。這一次,動作裏少了些暴戾,多了些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