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少林軼事（3）

 

少林軼事

（3）

 

 

深秋，中嶽嵩山，層林盡染。

流寇襲擾已過月餘，逃難的村民大多已被安置或投親，但仍有十幾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寡母留在寺外圍建的臨時棚舍裏。少林寺雖清貧，卻也日日施粥，不曾間斷。

石鎖劈柴的勁頭更足了。他依舊沉默，但眼中的火焰不再隻灼燒自己，也映出了粥棚裏那些孩子捧著熱粥時稍顯安寧的臉。他劈出的柴，很快化作灶膛裏的火，溫暖著米糧，也溫暖著這個多難的秋天。

慧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並不多言。隻是某日清晨，他將一套最基礎的羅漢拳拆解開來，在柴院裏一招一式地演練，動作緩慢如推山，每招每式都伴隨著綿長的呼吸。

石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看得入神。

“劈柴是練‘斷’，練的是發力一點，破開阻礙。”慧明收勢，氣息平穩，“拳法是練‘續’，練的是勁力連綿，流轉不息。二者一破一立，一斷一續，皆為功夫。”

他看向石鎖：“想學？”

石鎖重重點頭。

於是，每日劈柴之餘，石鎖開始學拳。慧明教得極嚴，一個馬步姿勢不對，便要頂著日頭站上半個時辰；一拳打出角度偏差毫厘，也需反複練習百遍。

石鎖卻甘之如飴。他發現，當全身心沉浸在一招一式的錘煉中時，那些血腥的記憶會暫時退卻，心中隻剩下對自身肢體的感知和對勁力流轉的琢磨。疲憊衝刷著四肢百骸，也奇異地安撫著他躁動的靈魂。

一日，玄悲大師緩步經過柴院，見石鎖正對著木人樁苦練“黑虎掏心”，拳頭已磕得通紅破皮，卻仍不停歇。

老和尚駐足片刻，淡淡道：“力出於骨，勁源於筋。意催氣，氣催力。莫用死力，用活勁。”

石鎖似懂非懂，卻將這話牢牢記在心裏。晚間睡夢中，仍在反複咀嚼“意、氣、力”的關係。

天氣轉寒，第一場雪悄然落下，少林寺銀裝素裹。

年關將近，山下鎮集漸漸熱鬧起來。有消息傳來，流寇並未遠遁，反而在嵩山深處紮了營，時常下山劫掠，氣焰愈發囂張，甚至截斷了幾條通往外界的道路。

寺內氣氛日漸凝重。知客僧頻繁接待前來求助的鄉民，武僧堂的操練也越發緊湊，金鐵交擊之聲常徹夜不息。

慧明被玄悲召去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每次回來，他都眉宇深鎖。

在石鎖的感覺中，這應該是山雨欲來。

臘月二十三，祭灶日。寺裏熬製了特殊的臘八粥，分施給少林外圍的鄉民，聊添絲絲年味。

傍晚時分，雪又下了起來。慧明領著幾名武僧，檢查寺外圍牆的防務。石鎖跟在一旁幫手。

行至後山僻靜處，忽聞山下傳來淒厲的哭喊聲，還夾雜著狂笑的嗬罵！

眾人臉色一變！

慧明當機立斷：“慧淨，速回寺中稟報玄悲師叔！其餘人，隨我來！”

幾人施展輕功，疾奔下山。石鎖一咬牙，也奮力跟上。

聲音源自山腳下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小村落。此刻，這裏已成人間地獄。數十名流寇正在村裏燒殺搶掠，茅草屋舍燃起熊熊大火，地上幾具村民屍體橫陳，幸存者被驅趕到村中空地，瑟瑟發抖。

為首的，赫然是一個戴著皮帽、獨眼的彪形大漢，他正用刀背拍打著一個老者的臉，逼問著什麽。

“是‘獨眼狼’！”一個武僧低呼，“這群流寇的二當家！心狠手辣！”

慧明目光掃過現場，流寇人數眾多，且分散各處，若貿然衝下去，恐村民死傷更重。

他迅速低聲部署：“慧能，你繞到東側，製造動靜吸引賊人。慧真，你箭法好，占據那個矮坡，伺機狙殺威脅百姓者。其餘人，隨我伺機衝入救人！石鎖，你留在此地，不得妄動！”

石鎖急道：“師父！我…...”

“這是命令！”慧明眼神銳利如刀，“守住這條路！若流寇從此退卻，擋住他們！”

說罷，不待石鎖回應，慧明已如蒼鷹般掠出！其餘武僧也各就各位！

村中頓時大亂！

慧能故意踢響碎石，大聲呼喝，果然吸引了大批流寇朝東側追去。獨眼狼疑心重，留下部分人看守村民。

忽聽“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矮坡射出，精準地洞穿了一個正舉刀欲砍殺婦孺的流寇的咽喉！

“有埋伏！”流寇們驚慌四顧。

慧明如猛虎下山，轉瞬間衝入看守村民的流寇當中！“般若掌”施展，掌風呼嘯，當者披靡！短短幾息，便有五六名流寇倒地！

武僧們緊隨其後，結陣衝殺，試圖打開一個缺口，讓村民逃離。

獨眼狼又驚又怒，吼叫著指揮手下圍攻慧明。他看出慧明是領頭人，隻要拿下他，其餘人不足為懼。

流寇畢竟人多，且凶悍亡命，很快將慧明和武僧們分割開來，團團圍住。村民剛跑出幾步，又被刀劍逼回原地，哭喊聲震天。

石鎖趴在山坡上，看得雙目赤紅，拳頭緊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到慧明師父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僧袍已被刀鋒劃破數處，險象環生！他看到有武僧受傷倒地！他看到那些流寇的刀一次次揮向無助的百姓！

熱血一陣陣湧上頭頂！師父的命令和眼前的慘狀在他腦中激烈交戰！

不能動！師父命令不準動！

可是…...

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映入眼簾——是上次自己救下的那個小女孩！她正和母親擠在一起，一個流寇獰笑著朝她們舉起屠刀！

“啊——！”石鎖腦海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砰然斷裂！

所有的規矩、命令都被拋諸腦後！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從藏身處猛衝下去！他甚至沒有撿任何武器，隻是順手抄起地上一根村民用來頂門的粗木門栓！

“擋住他！”獨眼狼發現了，厲聲喝道。

兩名流寇轉身迎向石鎖。

石鎖不閃不避，眼中隻有那個舉刀的流寇和那對母女。他奔跑著，手中的門栓無意識地擺出了一個“起手式”——那是他每日練習千萬次劈柴動作的起手式！也是羅漢拳中一招“劈山救母”的起手式！

“滾開！”他咆哮著，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憤怒、還有數月來苦練積蓄的氣力，都灌注在這一“劈”之中！

粗重的門栓帶著風聲，以一種一往無前、斬斷一切的決絕姿態，猛然劈下！

衝在前麵的流寇舉刀格擋！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那流寇竟連人帶刀被劈得倒飛出去，口噴鮮血，眼看是沒命了！

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一擊驚呆了！

就連慧明也動作一滯，看向狀若瘋虎的石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石鎖毫不停留，門栓橫掃，將另一個嚇呆的流寇掃翻在地！他衝入人群，毫無章法地揮舞著門栓，勢大力沉，竟無一合之敵！他硬生生在流寇的包圍圈上撕開了一個口子！

“好小子！”獨眼狼眼中凶光畢露，棄了慧明，提著一把鬼頭刀，大步走向石鎖，“老子來會會你！”

石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獨眼狼。仇人的麵孔在他眼前晃動，與記憶中的刀疤臉重疊、模糊。

獨眼狼獰笑一聲，鬼頭刀帶著惡風，直劈石鎖頭顱！這一刀又快又狠！

石鎖下意識地舉栓格擋！

“哢嚓！”沉重的門栓竟被鬼頭刀生生劈斷！

石鎖虎口崩裂，倒退數步，半截門栓脫手飛出。

“死吧！”獨眼狼得勢不饒人，又是一刀攔腰斬來！

石鎖失了兵器，眼看就要喪命刀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聲清越的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插入兩人之間！

是玄悲大師！

他竟後發先至，枯瘦的手掌看似緩慢地拍出，精準無比地印在了鬼頭刀的刀麵之上！

“嗡——”刀身發出痛苦的震顫鳴音！

獨眼狼隻覺一股沛莫能禦的柔和勁力傳來，整條手臂瞬間酸麻無力，鬼頭刀幾乎脫手！他大驚失色，連退數步，驚疑不定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老僧。

玄悲大師並未追擊，隻是擋在石鎖身前，單掌豎立胸前，雪白的眉毛下垂，目光平靜地看著獨眼狼。

“此地，非施主逞凶之所。”

老和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全場的喊殺聲和哭叫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與此同時，少林寺的援兵終於趕到！更多的武僧從山道上衝殺下來，瞬間扭轉了戰局。流寇們見首領被阻，對方援兵又至，頓時士氣崩潰，發一聲喊，四散逃竄。

獨眼狼見大勢已去，惡狠狠地瞪了玄悲和石鎖一眼，在親信掩護下，狼狽退入山林深處。

戰鬥結束了。

雪還在下，緩緩覆蓋了地上的血跡和狼藉。幸存的村民相擁而泣，武僧們開始救治傷者，清理現場。

石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流血的雙手，看著斷成兩截的門栓，看著玄悲大師的背影，身體仍在微微顫抖。剛才的暴怒和勇猛褪去後，留下的是後怕和一絲茫然。

玄悲緩緩轉過身，看向石鎖。

石鎖低下頭，準備承受責罰：“大師，我…...我沒聽命令...…”

玄悲沉默地看著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他內心的一切掙紮。良久，老和尚緩緩開口，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方才，你舉起門栓時，心中所想為何？”

石鎖一愣，抬起頭，下意識地回答：“我…...我想救她…...不能讓她死…...”

他指的是那個小女孩。

玄悲又看向他流血的虎口和崩斷的門栓：“那一劈之後，又所想為何？”

石鎖回想那一刻，麵對獨眼狼的利刃，他心中似乎並無太多恐懼，反而是一片空明，隻有一個念頭：擋住…...必須擋住…...!

玄悲微微頷首，枯瘦的手掌輕輕拍了拍石鎖的肩膀。那手掌溫暖而幹燥，有一股奇異的安定力量。

“猛虎出於柙，其勢難擋。然猛虎終需知為何出柙，而非隻為破柙。”老和尚的聲音溫和下來，“守護之念，可引金剛之力。怒目金剛，亦是大慈悲。”

說完，玄悲轉身走向正在指揮善後的慧明。

石鎖站在原地，反複咀嚼著“守護之念”和“金剛之力”。他看著那些被武僧們安撫、正相互攙扶著走向寺院的村民，又低頭看看自己火辣辣疼痛卻充滿了力量的雙手。

雪落在他滾燙的臉上，化作冰水，卻讓他更加清醒。

他似乎明白，慧明師父所說的“空”之後，那“柴米油鹽、晨鍾暮鼓”為何而存在了。

遠處，少林寺的鍾聲再次傳來，悠遠、沉渾，穿透紛飛的雪花，回蕩在蒼茫的嵩峰峽穀之間，滌蕩一切殺戮與悲傷，導引著迷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