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一介教書匠,酷愛自家鄉;寓居多倫多,桑梓永難忘。
個人資料
正文

小說:知青敘事(2)

(2025-10-31 13:32:29) 下一個

 

知青敘事

(3)驀然斷根

 

從白銀返回蘭州已經幾天了,瑩梅的日子像是踩在薄冰上。在宣傳隊裏,她更加沉默;排練時,她總站在最不顯眼的位置;生怕哪個動作不夠“有力”,哪句歌詞不夠“忠貞”,會引來旁人對自己“成份”的更多聯想。那根紅綢帶被她藏在箱子最底層,像一道不敢觸碰的傷疤。

衛東依舊熱情,但那份熱情裏,瑩梅能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建軍則更加沉默,隻是在沒人注意時,會悄悄遞給她一本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書,低聲道:“看看這個,會有好處的。” 那是本《普希金詩選》,書頁泛黃,帶著黴味,卻像一扇微小的天窗,透進一絲外麵世界的空氣。

山雨欲來的壓抑,在一個煩悶的秋日達到了頂點。

那天,瑩梅剛排練完回家,剛進家屬院,就感覺氣氛不對。幾個平日熟悉的鄰居聚在院門口,看到她,立刻散開,眼神躲閃,交頭接耳。她的心猛地一沉,加快了腳步。

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眼前的景象讓她如遭雷擊。

家裏像是被洗劫過。衣櫃洞開,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散落一地。母親陪嫁的那口樟木箱子歪倒在牆角,箱蓋朝天,裏麵空空如也。父親常坐的那把藤椅,斷了一條腿,可憐地歪在屋子中央。

母親癱坐在炕沿上,手裏死死攥著一張紙,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發不出大的哭聲,隻有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父親蹲在門口,背對著她,腳邊是一堆淩亂的煙頭,那個總是挺直的脊梁,此刻佝僂得像一張快要折斷的弓。

“爸...…媽...…怎麽了?”瑩梅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母親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兒,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她把手裏的那張紙遞過來,像遞一過燒紅的炭塊。

那是一張油印的通知,標題是《關於清理階級隊伍、遣送反動家庭返鄉生產的決定》。上麵的字跡模糊而冰冷:“經查,品樂書之父品守仁,在舊社會曾任偽聯保長,欺壓鄉裏,血債累累...…現決定,將其後代遣送回原籍河南省鞏縣北山口公社白窯大隊第三生產隊黃瓜峪村,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

“遣散返鄉”...…“監督改造”...…這幾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瑩梅的胸口。她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那個隻在照片上見過的、穿著長衫的祖父,他的影子,此刻化作一座沉重的大山,轟然壓下,要將他們一家徹底壓垮。

“返鄉?我們哪裏還有鄉?”母親終於哭出聲,聲音嘶啞破碎,“我們生在甘肅,長在蘭州,那河南鞏縣...…都沒想過啊!黃瓜峪...…那是個啥地方啊?”

父親猛地站起身,轉過身來。才四十歲的男人,一夜之間仿佛老了,眼窩深陷,鬢角竟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霜。他看著女兒,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痛苦、茫然,還有一絲十五歲的瑩梅看不懂的...…屈辱。

“瑩梅...…”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了團棉花,最終隻是沉重地歎了口氣,又蹲了下去,雙手死死插進花白的頭發裏。

接下來的日子,品家像是在經曆一場公開的、緩慢的淩遲。

家裏的東西被一樣樣搬出去,擺在院子裏廉價變賣。那台承載了無數家庭歡樂的紅燈牌收音機,第一個被鄰居老周以十塊錢的價格搬走。母親陪嫁的樟木箱子,被收破爛的用五塊錢收購。父親手腕上那塊視若珍寶的上海牌手表,也隻換來了二十斤全國糧票。

每搬走一件東西,都像是從這個家庭裏割下一塊肉。來撿便宜的人絡繹不絕,他們的眼神裏,有好奇,有冷漠,也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往日和善的鄰居麵孔,此刻變得如此陌生。

衛東在一個晚上偷偷摸摸地來過一次。他塞給瑩梅一個嶄新的筆記本,扉頁上的鋼筆字剛健有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瑩梅,別灰心!”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希望,“農村是所大學校,你去那裏鍛煉幾年,好好表現,一定能早點回來!我...…我們都等你!”

他的話真誠而熾熱,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無法傳遞到曉芸冰封的心裏。她看著這個陽光依舊的少年,清晰地意識到,他們即將走向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建軍也來了,同樣是在深夜。他沒多說什麽,隻是悄悄塞給瑩梅幾本用舊報紙包了又包的書,低聲道:“藏好,別讓人看見。知識...…總有一天會有用的。” 瑩梅摸了摸,書脊硬硬的,她認出其中一本是《代數》,另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謝謝你,建軍。”
建軍推了推眼鏡,在月光下看著她,眼神複雜:“保重。”

離別的日子,在一個灰蒙蒙的早晨到來。沒有太陽,天色和人的心情一樣陰沉。一輛破舊的解放牌卡車停在院門口,發動機發出沉悶的轟鳴,像一頭不耐煩的野獸。

沒有送行的人。隻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遠遠站著,指指點點。

家裏的最後幾件行李被胡亂扔上車廂。母親死死抱著門框,不肯上車,哭得幾乎暈厥。“這是我的家啊!我死也要死在這裏...…”
父親紅著眼睛,用青筋暴起的手,幾乎是拖著,才把妻子拉上了車。

瑩梅最後一個爬上車。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熟悉的院落,斑駁的牆壁,窗台上那盆母親精心照料、卻已然枯萎的茉莉花...…一切都將在她的生命中被連根拔起。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裏麵是幾件換洗衣服,那本筆記本,建軍給的書,還有那根深埋箱底的紅綢帶。

卡車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緩緩開動。

就在車子即將拐出家屬院大門時,遠處街角,衛東推著自行車站在那裏,正用力地朝她揮手。而在更後麵的一個土坡上,建軍瘦削的身影靜靜佇立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卡車轉彎,再也看不見。

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猛地扭過頭,把臉埋在臂彎裏,不再回頭。

車廂裏,擠滿了命運相似的人。有唉聲歎氣的老人,有目光呆滯的中年人,也有和她年紀相仿、臉上寫滿惶恐的少年。沒有人說話,隻有車輪碾壓碎石路麵的單調聲響,偶爾有嬰兒細弱的、仿佛累了的啼哭。

卡車駛出蘭州城,窗外的景色逐漸從熟悉的工廠、樓房,變為一片望不到邊的、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綠色幾乎絕跡,隻有裸露的黃土和嶙峋的石頭,像大地裸露的骸骨。風變得粗糲,卷著沙土灌進車廂,嗆得人直咳嗽。

瑩梅緊緊靠著母親,能感受到她身體無法抑製的顫抖和低泣。父親則一直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越來越荒涼的景色,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先於身體,去了那個名叫“黃瓜峪”的陌生地方。

旅途漫長而煎熬。白天顛簸,夜晚寒冷。他們擠在四麵漏風的車廂裏,靠著彼此的身體取暖。幹糧是硬邦邦的玉米麵窩頭,就著水壺裏日漸減少的冷水往下咽。

就在這趟仿佛沒有盡頭的旅途中,瑩梅度過了她的十五歲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親人的祝福。隻有車廂外呼嘯的風聲,和車輪與砂石地麵的摩擦聲。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頭頂縫隙裏漏進來的、冰冷繁星,默默告訴自己:十五歲了。從今天起,你再也不是孩子了。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卡車終於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口停下。司機跳下車,不耐煩地喊道:“鞏縣北山口公社的,到了!自己下車找去吧!”

眾人茫然地下了車,站在漫天黃塵裏。眼前是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山嶺,一條被雨水衝刷得不成樣子的羊腸小道,蜿蜒著插入山溝。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牲畜糞便混合的氣味。

一個穿著舊中山裝、幹部模樣的人拿著花名冊走過來,挨個點名,語氣淡漠。
“品樂書!”
“到。”
“張素貞!”
“……到。”聲音微弱。
“品瑩梅!”
瑩梅看著眼前蒼茫、陌生而猙獰的大山,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聲音。這就是...…老家?
“品瑩梅!”幹部提高了音量,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到。”一個細微、沙啞的聲音,終於從她喉嚨裏擠了出來。

那幹部合上花名冊,指了指那條山路:“順著這條路走,翻過前麵兩個山頭,就是白窯大隊。自己去找隊長李滿倉報到!說是縣裏遣返下來的,他就知道了。”

說完,他轉身上了卡車。發動機轟鳴著,卡車調頭,卷起漫天塵土,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來路上,仿佛丟棄了什麽不堪的累贅。

一家三口,像幾顆被隨意拋撒的石子,孤零零地站在荒涼的山路上,麵對著沉默而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群山。

天色迅速暗下來,山風呼嘯著穿過山穀,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野獸的悲鳴。

父親辨認了一下方向,啞著嗓子說:“走吧,還得趕路。”
他挑起最重的行李,母親拄著一根樹枝,瑩梅背著自己的小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爬山。

他們並不知道,按照原計劃,曉芸老家的一位四叔應該到鞏縣火車站接他們,但因為信息不通,加上他們提前下了卡車步行,雙方就這樣錯過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終於看到山坡上散落的、如羊糞蛋般的幾十孔窯洞。幾經打聽,找到白窯大隊隊部時,天已黑透。隊長李滿倉,一個黑瘦精悍的漢子,正就著一盞煤油燈算工分。聽他們說明來意,他抬起眼皮,用那雙像山裏的石頭一樣硬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鼻子裏哼了一聲:

“哦,蘭州下來的遣返戶。窯洞給你們找好了,在村西頭,以前堆放雜物的,自己收拾去。明天一早,聽到哨聲上工。” 話語簡短,沒有任何歡迎的意思,隻有公事公辦的冷漠,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當他們終於找到那孔位於村西頭最偏僻處的廢棄窯洞時,母親最後一點力氣仿佛被抽幹,癱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次掩麵而泣。窯洞又低又矮,門板歪斜,裏麵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土腥氣。土炕塌了半邊,牆角掛著厚厚的蛛網。

就在這時,窯洞外傳來腳步聲和一個帶著濃重河南口音的、遲疑的問話:
“是...…是樂書哥一家不?”
父親一愣,猛地站起身。隻見一個穿著黑棉襖、臉上布滿風霜皺紋的漢子提著一盞馬燈站在門口,眼神裏帶著急切和探尋。
“我是樂書,你是...…”
“我是老四啊!我聽說你們今天回來,就早早到火車站接你們,左等右等不見人!一路打聽才摸到這兒!” 漢子激動地跨進門,馬燈的光暈照亮了窯洞裏的破敗和品家三口狼狽不堪。

看著這所謂的“家”,看著兄嫂侄女憔悴絕望的麵容,這個叫老四的漢子,嘴唇哆嗦了幾下,這個樸實的農村漢子,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重重地蹲在地上,用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臉。馬燈昏黃的光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顫抖的影子。

那一刻,窯洞裏隻剩下母親壓抑的哭聲......十五歲的瑩梅站在破敗的窯洞中央,看著眼前這令人唏噓的一幕,感受著從腳底蔓延至全身的、徹骨的寒意。她的根,斷了。而未來,如同這窯洞外的深山黑夜,深不見底,茫然未知。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