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軼事
(9)
火把在玄悲手中搖曳,將那奇異紋飾的木牌碎片映照得忽明忽暗。那紋路扭曲盤繞,似鳥非鳥,似獸非獸,透著一股蠻荒詭異的氣息,與內地樣式截然不同。
“不止一撥人?”
這話像一塊冰,投入眾人本就緊繃的心湖。石鎖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不僅僅因為這幽深古道的陰冷。
“師叔,這是…...”慧明湊近細看,因傷痛而蒼白的臉上滿是驚疑。
玄悲沉默著,將碎片小心收入袖中,目光如電,再次掃過那片被清理出的空地和那些雜亂的腳印。腳印有深有淺,有新有舊,顯然在不同時間有多人至此。
“除了軍靴印和流寇的雜亂足印,還有幾種...…”一位精於追蹤的武僧蹲下身,指著地麵幾處模糊的痕跡,“這種底紋很特別,像是某種編織草鞋,但質地極硬,不似我中原常見。還有這裏,步伐跨度極大,落地卻輕,像是身負輕功,卻又…...有些別扭。”
線索紛亂,指向不明,卻共同渲染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這條被遺忘的古道,仿佛成了漩渦的中心,吸引著各方魑魅魍魎。
“繼續向前。”玄悲的聲音打破沉寂,不容置疑,“務必探明棧道現今狀況,以及前方究竟有何關卡。”
隊伍再次沉默前行,但氣氛愈發凝重。每個人都握緊了手中兵刃,警惕地注視著黑暗中每一個可能的角落。
棧道損毀出乎意料,許多地段完全塌陷,隻剩懸崖邊幾根腐朽的木樁,需要極其小心才能借助岩壁攀爬而過。腳下是無底深淵,陰風呼嘯而上,吹著衣袂獵獵作響,火把幾欲熄滅。
石鎖全神貫注,跟著前麵師兄的落腳點,一步步挪移。有幾次踩鬆了石頭,碎石滾落深淵,久久聽不到回音,驚人一身冷汗。他從未經曆過如此險境,平日所練的武功,在此地更多轉化為對身體的精準控製和超越常人的膽魄。
慧明因傷勢,行動頗為艱難,但他咬牙堅持,一聲不吭。玄悲不時出手,在他即將失足時用一股柔勁將他托回。
又行進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了一道巨大的斷裂帶。延申的木棧道在此完全中斷,隻看見崖壁對麵幾個光禿禿的鑿孔,距離這邊足有四五丈遠,下方漆黑一片,深不見底。
路,似乎斷了。
“看來此路確實不通了。”慧安喘著氣,臉上露出失望和後怕。
玄悲卻走到斷崖邊緣,仔細勘察著兩側岩壁。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布滿濕滑苔蘚的岩壁上細細摸索。
“此處…...有過東西。”他忽然道。
眾人不解。
老和尚示意將火把湊近。隻見在岩壁幾個不起眼的凸起處,留有深深的、新鮮的摩擦痕跡,絕非自然風化所成。
“是纜繩。”那位擅長追蹤的武僧立刻判斷,“不久前,有人在此架設過索道!過去了之後,又將索道撤除或毀掉了!”
這意味著,已經有人通過了這道天塹!而且是有備而來!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對方心思之縝密,手段之決絕,遠超那些流寇。
玄悲望著對麵漆黑的崖壁,沉默良久。對麵是否就有傳說中的關卡?通過的人又去了哪裏?是朝廷的人,還是那神秘紋飾的主人?目的何為?
疑問重重,壓在心頭。
“師叔,現在怎麽辦?”慧明問道。
玄悲收回目光,果斷道:“此地已非我等數人所能深入。退回從長計議。”
返回的路同樣艱險。但或許是心中裝了更沉重的事,反而讓人覺得路途不再那麽漫長。
當他們終於從那個陰冷的洞口鑽出,重見天日時,所有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夕陽正將最後的餘暉灑向群山,天空一片淒豔的橙紅。
回到黑風澗主戰場,留守的少量武僧已簡單清理了現場,正等待著他們。
見玄悲等人麵色凝重地歸來,留守弟子立刻迎上。
“師叔,寺裏傳來消息。”一名弟子恭敬遞上一封密信,“方丈已依您吩咐,將情況密報嵩陽縣令和洛陽留守張大人。但...…”
弟子頓了頓,麵露難色:“但嵩陽縣令似乎頗為惶恐,言辭閃爍,隻說要上報朝廷定奪。洛陽留守張大人那邊...…暫無回音。”
玄悲接過信,快速瀏覽,麵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但石鎖卻敏銳地感覺到,老和尚周身的氣息似乎更冷峻了幾分。
官府的反應,出乎尋常,是推諉?還是...…另有隱情?俘虜口中王參將的影子,再次陰影籠罩。
“知道了。”玄悲將信收起,“收拾一下,即刻回寺。”
“師叔,這些俘虜…...”慧真指著那些被捆縛的流寇。
“一並押回,嚴加看管。他們是重要人證。”玄悲道,目光掃過那個透露了“王參將”信息的年輕俘虜,微微頷首。那俘虜嚇得低下頭,不敢對視。
回寺的路上,氣氛壓抑。夕陽將隊伍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也拖著沉重的負擔。傷員們的呻吟聲更讓人心頭窒悶。
石鎖默默走著,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古棧道中的黑暗、深淵、詭異的木牌碎片、撤除的索道…...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一個少年複仇想象的邊界。他原本以為的江湖,是快意恩仇,是刀光劍影,但現實呈現給他的,卻是錯綜複雜的陰謀、冰冷殘酷的犧牲和深不見底的迷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拳頭和刀棍,能解決的問題其實很少。
回到少林寺時,已是星鬥滿天。
山門依舊巍峨,鍾聲依舊悠遠。寺內的氣氛,卻讓人感覺明顯不同往常。巡守的武僧增了量,警惕倍增。見到玄悲大師歸來,值守弟子明顯鬆了一口氣,迅速打開山門。
方丈早已在禪房等候。燭光下,兩位少林魁首對麵而坐,神色皆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玄悲詳細稟報了古道中的發現,尤其是那神秘的木牌碎片和被撤除的索道。
方丈聽完,久久不語,手指緩緩撥動著念珠。
“多事之秋啊!”良久,方丈長歎一聲,“王浚跋扈,居心叵測。洛陽留守張大人素來明哲保身...…官府態度曖昧。如今又添不明勢力覬覦古道...…中嶽嵩山,已成是非之地。”
“少林避世雖久,然樹欲靜而風不止。”玄悲緩緩道,“魔氛已迫近山門,恐難獨善其身。”
“依你之見...…”
“兩條路。”玄悲目光沉靜,“一,緊閉山門,加強戒備,靜待其變。但若對方勢大,或朝廷…...有所傾向,恐成坐困之局。”
“二呢?”
“主動應對。”玄悲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遣人赴洛陽,麵見張大人,陳明利害,探聽風聲。同時,廣派耳目,查清那神秘紋飾來曆及古道另一端之詳情。知己知彼,方能尋得一線生機。”
方丈沉吟片刻,重重頷首:“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便依你之言。赴洛陽之人,須得機敏穩重,武功足可自保...…你看派誰去為宜?”
玄悲目光微抬,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慧明和...…靜候在門外的石鎖。
“慧明傷勢未愈,不宜遠行。寺中精銳經此一役,亦多帶傷需休整。”老和尚緩緩道,“或許...…可讓年輕人曆練一番。”
方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微微皺眉:“石鎖?他年紀尚輕,閱曆不足,且心中仇恨未泯,恐誤大事。”
“玉不琢,不成器。”玄悲道,“後生心性有變之兆。此次黑風澗之行,表現堪用。且他身份特殊,並非正式受戒僧侶,在外行走,有時反比僧人更方便。可派慧真帶領,再選一兩名穩重弟子同行,以他為輔,見機行事。”
方丈思忖良久,終是點了點頭:“也罷。便如此安排吧。”
禪房外的石鎖,並不知道自己重任臨肩。他幫著安頓好傷員,又去齋堂喝了碗熱粥。身體疲憊不堪,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他走到柴院那堆熟悉的木柴前,卻沒有拿起柴刀,隻是靜靜地站著。夜風吹過,帶著遠山的寒意。
慧明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
“師父。”石鎖察覺到,連忙轉身。
慧明看著他,眼神複雜,最終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因傷勢而沙啞:“早些休息。接下來...…恐怕還有更難的路要走。”
石鎖怔怔地點了點頭。
更艱難的路?
他抬起頭,望向洛陽上方的夜空。那裏星河璀璨,卻仿佛隱藏著無盡的波瀾詭譎。
少林的鍾聲再次響起,悠揚沉渾,一如既往地安撫著山林夜色,仿佛在為出征的的腳步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