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一介教書匠,酷愛自家鄉;寓居多倫多,桑梓永難忘。
個人資料
正文

轉載:張國燾《我的回憶》20 首踏蘇俄境

(2020-11-01 16:15:35) 下一個

 

 
第四篇  遠東勞苦人民大會

第一章  首踏蘇俄國境
 

   一九二一年十月中旬,我摒擋一切,準備去伊爾庫次克參加遠東勞苦人民大會。中共中央給我們的任務是將中國共產黨的情形向共產國際報告,聽取共產國際的指示並研究蘇俄及其他各國的革命經驗。我們對於遠東勞苦人民大會的性質還不甚了解,因而沒有甚麽建議。陳獨秀先生將旅費付給我,要我去見尼科羅夫斯基,以便解決旅行上的技術問題。

   我依照陳先生所說的地址,到北四川路的一條弄堂內去找尼科羅夫斯基。這一弄堂內住了很多家白俄,他夫婦便雜住在白俄群中,所居是一幢樓上樓下的兩層小房子,室內陳設簡單,與一般白俄住宅並無區別。
   
   尼科羅夫斯基引我到他的工作室坐下,開始用他那生硬的英語和我交談。他將中俄邊境滿洲裏一帶的情形摘要相告,並問我是否已準備了禦寒的衣服。我答稱一切均已準備齊全,可以即日啟程。他便從抽屜中取出一張極普通的商店名片,指點著說:“這張名片就是你的護照,上麵有一個不容易看見的針孔乃是暗號。”要我持這張名片,用不露形跡的方法,去找滿洲裏某某理發店的老板,由他護送過境等等。這位俄國人,平常不見他多說話,隻像是一個安分的助手,可是從他處理這一類的事情看起來,倒是精細而有經驗的。

   第二天,我便搭上火車,經由南京、天津、奉天、哈爾濱,直趨滿洲裏。這是我第一次到關外旅行,隻覺得愈走愈冷,各房屋的雙層玻璃窗,都牢牢關著。我隨時留心著各處陌生的情況,發現在南滿一帶滿布著日本的勢力,如在奉天旅館裏,就有一個日本便衣偵探向我這個商人打扮而神情不似商人的過境客攀談盤問。可是到了哈爾濱以後便不同了。這裏原是俄國人的勢力範圍,很多建築都是俄國型,火車也是俄國式的;鐵路上的員工更是俄國人占大多數,無處不留下帝俄侵略中國的遺跡。這裏的大好河山,比之西伯利亞的荒寒,究竟大不相同;這對於我之北方鄰國,不管他們處於什麽目的,總是具有誘惑力的。

   滿洲裏位於中俄邊境的中國境內,是一個俄國式的小市鎮。商店旅館等多由俄國人經營。我住定一間俄國旅館以後,就按照尼科羅夫斯基所說的方法,先找著某某理發店去理發,用紙包著一件待洗的襯衫,將那張神秘的名片放在襯衫袋內,理完發以後,故意將這包東西遺留在理發店裏。我在街道上逛了一遍之後,再回到那間理發店去取回這包東西。理發店的老板立即引我到後麵的一間房間內,將襯衫交還我,卻將名片取去了。我說出所住的旅館名稱和房間號數,他約我在下午八點鍾以後在旅館中等候。

   當晚近九點鍾的時候,這位老板來了。他一聲不響的替我提著行李,送我到旅館門前的一輛橇車上。這輛橇車由兩匹馬拖拉,車上坐著我和老板與一個駕車的,一共三人。他用很厚的毛氈蓋住我的下半身,車子便向中俄邊界疾馳而去。經過的地方滿目荒涼,沒有人家,也沒有遇見過邊疆的哨兵或任何應有的障礙物。據說,這一帶是白俄遊擊隊和走私者活動的地方;那兩個俄國人都暗藏著手槍,準備應付可能遇到的襲擊。橇車在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雪地上狂奔,顛簸得很厲害。大約午夜左右,走到了離滿洲裏十八公裏的一個車站,這裏已經是俄國的轄境了。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中,兩個俄國人的嘴裏冒出了濃霧一樣的熱氣,說:“冷嗎?現在到了!”在我向他們表示謝意之後,他們便提著我的行李領我到一節停在車站上的車廂裏。

   車廂裏,已經有十幾位中國各團體參加這次會議的代表和幾位日本、朝鮮的代表,先我到達。他們多數都蓋著很厚的被氈在睡覺;隻有少數幾個人尚圍著燭光在談天。他們見了我,都站起來表示歡迎。我舉目張望一下,這是一節破舊的三等臥車廂;車窗的玻璃大多沒有了,隻釘上一層木板,在木板的空隙間結著一串串的冰淩。車內的空氣很悶,但還是那麽冷。車站上有一兩個衛兵在走來走去。車廂內隻有二個車侍,他披著破舊的皮外衣,戴著皮帽皮手套,並用舊布層層的裹著腳,滿臉長著胡須。他提來一壺開水送給我,似乎想和我談話,可是言語不通,隻好彼此點頭一笑。不久,在冷硬的木板臥鋪上,他們幫我將被蓋打開鋪好,互道晚安。我就擺脫了連日旅途的辛勞而安心入睡。

   次日清早,我們這些代表們陸續起床之後,不約而同的在車站上做著各式各樣的運動來抵禦寒冷。這個車站的建築很簡陋,除了一間站長辦公室外,隻有一間電報室。車站裏駐了一些軍隊,都像我們一樣的住在三等車廂上。我們的活動區域隻有這個車站,四望一片雪白,沒有樹林,也沒有一幢房子,更沒有賣東西的人。我們吃的飯都是由那些駐軍所供給。那些兵士們戴著綴了一個紅星的尖帽,穿著黃色的呢大衣,背著長槍,看起來倒很齊整。他們的軍隊比車站上的員工要吃得好些,有足夠的麵包,此外還有一些菜湯。我們在此,隻有一個不通言語的俄國人照料我們的生活,沒有其他的人和我們接談過。我們的名字,不待說已電告伊爾庫次克,並得到了繼續前行的許可。

   當時,從赤塔方麵開到了一個火車頭,將我們這一節破舊車廂掛上,便時停時行的向西北前進。偶爾停在一兩個車站上,我們也不免從結著冰的玻璃窗向外張望一下;除了三兩個旅客上下外,一切都是冷清清的,沒有任何可以引起我們興趣的事情。這條鐵路修建得實在不高明,車行時顛簸如坐小艇;那些用木材架設的臨時橋梁,當火車慢慢從上麵經過時,發出軋軋的怪響。據車上蘇俄人解釋,這條路新近草草修通,還不常行車,所以通過時相當危險。

    第二天午飯時,好不容易到了赤塔。我們下車後,被送到一幢相當大的房子裏麵暫住。從外表看去,房子原係一幢很講究的大廈,但到各層樓的房間一看,發現多數都沒有了地板,房間內的設備當然更是一無所有。在少數尚有地板的房中,擺了若幹小鐵床,供給我們住宿。據一個俄國人說,革命時物資非常缺乏,沒有燃料,住客們就將家具來生火取暖,家隻燒完了又將地板撬起來燒。在赤塔的許多房子,外表看起來很漂亮,其實內部大都被毀壞了。我們住的這一幢大廈,還是其中比較幸運的。至於少數更幸運的,都已為各機關占住作辦公之用。為了招待外賓,他們撥出這幢大廈供我們居住,已經是盡了最大心意了。

   赤塔那時是遠東共和國的首都。從外表看來,內戰的破壞似還不算很厲害。通衢上聳立著一些金圓頂的教堂,聽不見鍾聲,也不見有人進出。其餘高大一點的房子,都是辦公的地點。各條崎嶇不平的街道上排列著密密的木屋,這是俄國老百姓住的。商店都關了門,更看不見工廠。街上除了寥寥的行人而外,隻有少數的橇車在招攬生意,偶爾也有一兩個賣黑市麵包的小販走過。當時在其他各地通行的天文數字的蘇俄紙幣,在這裏卻看不見;這裏通用的還是帝俄時代的盧布與阿別克。擔任招待的俄國人常關照我們,這裏情形複雜,且藏有不少中國與日本的偵探;要我們不要在外邊多跑,也不要與任何人接觸。因此,我們隻看到一些表麵的情況,無法更深刻的去了解這城市的內幕。

      以赤塔為首都的遠東共和國,是在一九二零年四月間成立的。蘇俄為了應付鞭長莫及的遠東,尤其是日本軍隊,雖經過各國幹涉,但尚未退出這一帶地區的複雜情勢,才建立了這緩衝國。一九二零年八月間,蘇俄派到中國去的優林(Yurin)代表團,就是由這個遠東共和國所派出(以接洽商務為名,實際卻是促進中俄外交關係的建立)。按照它當時的宣布,它實施一種與蘇俄政府有所分別的民主主義的內政和外交;實際上,正如斯大林在《真理報》的訪問記所說,它不過是蘇俄的一個特別區域而已(該訪問記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八日《真理報》)。果然,在一九二二年十月,日本軍最後撤離海參威後,遠東共和國因再無存在的必要,便於十一月正式取銷了。

   過了幾天,等到另外一批代表又從滿洲裏到達之後,我們便搭上了到伊爾庫次克的火車。在這條鐵路上,車行比較平穩。我們一共四五十個代表,分乘兩節車廂。雖然車廂還是像從前一樣破舊,可是有了一節餐車,可以到餐車上去走動走動,並享受招待外賓的特別餐。同車的俄國旅客不能進入餐車,他們都是自備麵包,車上對他們沒有任何供應。我們見那些旅客身上帶著不少旅行證件,以備隨時檢查。其中大多數似乎都是有公務的,普通旅客很少,也有幾位女學生,是到西伯利亞西部去學醫的。

   在這段旅途中,我們的自由似乎多了一點。停車時可以隨便在車站上走動,行車中也可以在餐車上向車外眺望。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蘇俄內戰時的破壞情形。沿途,特別是車站附近,可以見到許多破爛的車廂和損壞了的火車頭倒在鐵道兩旁。那些東西有的蓋著很厚的雪,有些沒有被雪蓋住,尚可以看見戰時的彈痕及破壞的情形。車站上的貨倉不僅空無所有,而且破爛不堪。車站的辦公房屋多數都遭損毀,車站旁固然沒有在一般車站上常見的大煤堆,即加水的水塔等也大多還沒有修複。我們所坐的火車,多數的時候是用濕的木材作為燃料,因此走得很慢,在車站停留的時間也很久。特別是水塔沒有修複的車站,要用人力來向車頭加水,一等就是幾個鍾頭。火車經過橋梁的時候,橋的兩頭照例有兵把守,旅客們不準向外張望。代表中有不懂得這種規矩的,有時探頭外望,那些守兵便向他們作射擊姿勢,以示禁止。

   這些情景使我們這些陌生的客人不免驚奇。我們這兒十個代表中,沒有一個能說俄語。俄國人中也幾乎沒有能說中國、日本或朝鮮語的。隻有招待我們的那個俄國人,用生疏淺陋的英語,很費力的向我們解釋。據他說:這裏一帶是紅軍白軍數進數出的地方。任何一方撤退時都將火車頭、車廂與車站的一切設備盡力的破壞。

   列車停留在比較大的車站時,常有俄國人到月台上和我們談話。代表中經常歡喜問他們:“你是不是共產黨?”那也是許多代表所唯一能說的俄國語。他們往往苦笑著答複:“是的。”再說下去,就彼此都茫然了。對我們這種行動,那位負責招待的俄國人再三提出警告:“不要和那些老百姓談話。”有時,他甚至很生氣,將圍在我們四周的俄國老百姓逐走。

   車站上那些俄國的男女老幼,看見了我們這些黃臉孔的客人,常常以輕蔑的口吻說:“要不要鹽?”這雖然是他們的一句很普通的話,我們聽來卻都莫名其妙。後來終於在車站上遇到一個華僑,將這句話的含意弄明白了。這故事的起源據說是這樣的:從前寄居在西伯利亞的一個華僑的先人死了,他決意要將先人的屍體運回家鄉安葬。俄國隻有薄木板的棺材,他恐怕日久屍體毀壞,便用鹽將屍體像醃肉一樣的醃好,再行運回。這故事的是否真實需另行探討;但是,“要不要鹽?”便成為俄國人嘲笑或輕侮中國人野蠻的一句話了。

      “要不要鹽”,成為我們這些代表的話題。大家認為這是帝俄欺侮中國人的一個象征。帝俄要侵略中國,獎勵俄國作家寫了很多小說故事,將中國人形容得不像個樣子。這種風氣流行到俄國一般人民中間,“要不要鹽”就成為極普通的一句話了。我們從哈爾濱經滿洲裏到這些地方,處處都可以看見帝俄侵略中國的遺跡。滿洲裏到赤塔一帶,原來都是中國的領土,在一六八九年尼布楚條約後,這一帶便變成了俄國的地方。不但如此,它的勢力更得寸進尺的向中國東北侵入,大肆蹂躪,這次在哈爾濱還可以看見這種情形。我們所行經的這條鐵路,就是當年帝俄為了侵略中國、經營遠東而建設的。它事實上既然如此積極進行侵略,當然在精神上也要竭力培養他們老百姓輕視中國人的心理。此時當權的共產政府,是否能夠完全去掉這種傳統的心理?它們又有甚麽方法,來使這些喝醉了酒便拿鞭子打女人的老毛子根本改變對中國人的輕蔑?這一點,我們這些景仰蘇俄革命的代表們都想考查一番。

   最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一般俄國人,不管他們抱有何種態度,都不免帶有舊的習氣。他們衣衫檻樓、不講衛生的習慣、說話沒有禮貌的粗獷態度,都與落後地區的民族情況相似,在革命後似乎並沒有甚麽改進。有些自命為俄國的文明人,往往嘲笑中國人的迂緩習性。其實,俄國人的習性也一樣遇事都“慢慢的”。當時我們接觸的俄國人並不算多,但從招待我們的人員以及餐車侍者等口中常聽到“西卡士”(意為即刻到)這一句話。他們口中說的是“即刻到”,事實上往往要等幾個鍾頭。於是我們也就奉贈他們一個別號:“西卡士”。以守秩序這一點而論,例如排隊去取開水等,俄國人比中國一般人亂糟糟的情形要好些;可是愛收小費與作威作福的狀態卻不亞於中國的一般胥吏(官府中的小吏)。

   我們在火車上過了大約三天,才到達上烏金斯克。火車在這裏停了一天,進行很嚴密的檢查。自旅客以至車上職工,都一個個的檢查文件和行李;車上的每一個角落,也都搜查過。俄國旅客被檢查時,首先要出示旅行證明文件,其次要出示最近幾年來的工作證明。如被發現有一點疑問,便加詳細盤問。倘若檢查人員認為不滿意,輕則在證明文件上批以考語,重則隨時押領下車。招待我們的俄國人解釋,火車即將進入蘇俄境內,不得不有嚴密檢查,這些代表也並不例外;除了沒有證明文件可供檢查外,其餘和俄國人一樣,每個人的行李都要經過徹底翻查,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也要搜查。他們對我們雖然比較有禮貌,可是一些人已經感覺很不舒服,不免對那些檢查人員多說上幾句“西卡士”。

   過了上烏金斯克,不久便到達色林河邊。車上又經過一番檢查,這才繼續西行。越往西走,我們感覺到糧食短缺的情形越加嚴重。大概在遠東共和國尚可以從中國東北輸入一些糧食,多少可以彌補;到了蘇俄境內,國外的糧食不能進來,而內部又正鬧著災荒,饑餓的人民便受到雙重的威脅。火車沿著貝加爾湖蜿蜒前進,經過了許多森林地帶和一些很長的隧道,眺望著那一片冰浪銀斕、浩無邊際的貝加爾湖,使我們想起了蘇武牧羊、大節不屈的悲壯故事,不免觸發思古的幽情。照戰前的行車速度,由赤塔到伊爾庫次克還不要兩天的時間,這一次卻經過了一個星期之久。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