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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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張國燾《我的回憶》59 奔赴鄂豫皖

(2020-11-18 13:21:15) 下一個

 

第十六篇 鄂豫皖蘇區


第一章 赴鄂豫皖途中


   我在上海僅僅工作了兩個多月,便踏入了蘇維埃戰爭的前線;從此,開始了我五年的遊擊生涯,我所親身經曆的,也可象征當時各地蘇維埃紅軍的實況。


   一九三一年三月中旬,我和沈澤民、陳昌浩準備進入鄂豫皖蘇區。我和陳昌浩擬經安徽合肥去六安。當時,我們對於鄂豫皖蘇區的情況,知道很少,我們隻知道那裏有兩個小蘇區,一個以黃安縣北部的七裏坪為中心,包括黃安、麻城、光山、羅山四個鄂豫交界縣份的一些鄉區;另一個則已金家寨為中心,包括六安、霍山、商城三個豫皖邊縣份的一些鄉區。這些蘇區與中共中央之間建立了交通網,但彼此間相互聯絡的情況,卻隻有周恩來才清楚,周恩來因此委托顧順章為我們安排這次秘密旅行的各種事項。


   顧順章一直主持中共中央的特務部,歸周恩來指揮,是周的得力助手。這時,顧順章又實際主管中共中央通往各地和各蘇區間的交通網。顧順章原係上海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工人,清幫的活動分子,五卅運動時即係工人領袖之一;一九二七年上海工人三次暴動,他任工人糾察隊總隊長,周恩來曾一度任顧的副隊長;此後,周經常是顧順章的領導者。我還是在五卅運動時與顧順章認識的,那時我就欣賞他的能幹,這次重逢,已相隔五年多了,他的才華更是令人佩服。不過他的儀表談吐,多少有些海派氣味;也許這點是他為人美中不足之處。


   顧順章為我服務,十分賣力,他決定親自護送我到漢口,沈澤民的行程則由他的助手料理。他告訴我,有一艘來往滬漢之間的野雞船,與他有密切關係,這艘船將於三月底開赴漢口,他要我坐那艘船,他自己則先趕到漢口物色人員護送我去黃安,他並詳細向我說明每一細節應采取的步驟,我決定照他的計劃實行。


   那艘野雞船定於四月一日啟碇(dìng 係船石墩),三月三十一日晚九時左右,顧順章的助手雇了一輛街車來接我,於是我和我的太太告別,離開我的秘密住所,搬到南京路新世界旅館。這家旅館也是與顧有密切聯係的,常為他利用作為活動的據點,這時他早為我預訂了一個房間,連旅客登記表也代我填好了,注明我是由香港剛來的,以應付可能的盤查。我預定在淩晨三時上船,顧則搭夜車往南京,再轉船赴漢,可先我一日到達。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淩晨三時,我扮成普通商人,顧順章的助手扮成我的夥計,街車司機雖與我互不相識,卻也是一個同誌。我們在夜深人靜時直駛楊樹浦碼頭。抵碼頭時,曾有一巡捕來查問,我的夥計下車應付了幾句,便通過了,此外,並沒遇著甚麽阻擾。到達船上水手艙中時,陳昌浩以先我在那裏,並為我在他鋪位的旁邊占了一席地作為我睡眠的地方,陳昌鎬也是扮成我的夥計,他在那裏擺出一副伺候老板的神氣,為我多方張羅照料,我們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上海。


   晨光普照的時候,船開出了吳淞口。這是一隻貨船,十幾位客人都是水手們私帶的“黃魚”,我們這兩條“黃魚”,雖同是商人打扮,但又有點不像。水手和客人多猜測我們是販賣鴉片的巨商,於是我們將計就計,和同船的人一起打麻雀,我們立定主意,輸一些錢,而我們的技術確實蹩腳,輸錢時也顯得很自然。幾天工夫,我們輸了近百元的大洋,同船的人皆大歡喜,認定我們是一擲千金的大鴉片商。


   四月下旬,我們的船快要到漢口了。顧順章囑咐船主要在下午六時後靠碼頭,因為顧順章認為六點多鍾是暗探們用膳的時間,那時登岸,危險性可能少些。果然,這艘船馬上減低了速度,直到六時過後才停泊好。我和陳昌浩各提簡單的行李,走出碼頭的時候,天已近黃昏,碼頭外的要道上,有一個年青人手裏拿著一張當天的報紙,向我們傳遞了一個暗號,這就是顧順章派來接我們的。那青年人旋即坐上一輛人力車,我們也跟著坐上人力車,直向離碼頭不遠的日租界駛去。在日租界一條較僻靜的街道上,我們走進一所房子的二樓,顧順章已在那裏等候我們,他知道我們一路上沒發生過甚麽困難之後,便和我們研究下一步的步驟。他告訴我們,從這裏到鄂豫皖區,不能由漢口交通站的人護送,須由鄂豫皖派出來的交通迎接進去,現在已確知那個可靠的交通,至少還要三天才能趕到,因此,我們至少要在漢口停留三天。


   接著他又告訴我們,這個交通據點,住著一對可靠的夫婦,一向是很穩妥的,但據最近的消息,這裏已引起日租界暗探的懷疑,因此,他對我們是否可以住在這裏,頗表躊躇。他還告訴一件我向來不知道的事,他說他是有名的“花廣奇”大魔術師,曾在漢口表演多次,轟動一時,漢口有些大商人和富人曾拜他做老師,其中有幾個和他來往親密,完全不知道他就是顧順章。他建議如果這裏不好住,可以搬到他的一個學魔術的學生家裏,那是一位大商人的家庭,不會引起人們懷疑的。我不同意顧順章這個建議,說如果住在大商人家裏,不能躲藏著不見客,漢口認識我的人很多,商人中也認識不少人,萬一遇著了,反而不妥。這裏雖已為日租界暗探所懷疑,但不見得在這幾天內就會出事 。我們就藏在這裏,決不露麵,也許要妥當些。我們研討的結果,一致認為還是動不如靜。


   在這個僅有兩間臥房的二樓上,主人夫婦住在後房,我們則住在前房。我們不敢憑窗外望,以免為人所發現,隻有在房裏閱讀書籍報紙。當日一份中文報紙上,譯載一篇外人所作“剿匪”的文章,其內容大致是讚揚蔣介石將軍剿滅共匪的努力,並說道中國曆史上曾屢次采用封鎖政策剿匪,獲得成功,現在蔣氏也注意封鎖,沿著匪區,築碉堡,堅壁清野,使匪不能向外發展,以圖逐漸縮小包圍,這是一個穩健而有效的辦法。我讀了這篇東西,便開始考慮對策。


   七日傍晚,顧順章領著剛由鄂豫皖區來的交通到我們寓所。這位來迎接我們的青年人,身材矮小,沉默寡言,倒像一位經過磨煉的商店夥計。我們商定翌晨啟程,乘公共汽車向目的地進發,顧順章因不便在汽車站露麵,決派他的助手到站照料。


   八日上午八時,我和陳昌浩跟著那位交通,離開日租界,穿過中國地界的小街小巷到汽車站。我們各自提著包袱雨傘之類,前前後後各自行進,似乎並不相識,在車站分別買票,我們很順利的搭上了經黃陂到麻城李家集的公共汽車。車開行到郊外時,曾停車經過兩次檢查,我們沒有遇著困難就通過了。


   同車的旅客,在通過檢查以前,是鴉雀無聲的,似乎懼怕將要發生甚麽岔子。檢查完了之後,大家就有說有笑。車中有人說,車抵李家集時,還有一次更嚴厲的檢查,不過有店鋪在那裏的人,就沒有甚麽麻煩。他們紛紛議論,李家集街上駐紮的軍隊和民團太多了,買賣不如以前好做了,共匪常在李家集附近騷擾,被綁架去的人不少,某商店的老板某某,就是前幾天被綁去的。我聽了這些話,知道我們的遊擊隊,確是很活躍,但綁票的行為,不但會失去人心,而且是土匪的作風。我這個不會湖北方言者,隻著重聽,不和人交談。


   下午四時左右,我們到達了離李家集八華裏的一個小站,就在那裏下車。交通領著我們循小路向鄉村走去,翻過幾個小山坡,離公路已經不遠了,那位交通才放慢腳步與我們同行。他告訴我們現在大致沒有危險了,從那個小站到我們所要到的村莊共十五華裏,現在還須走一個鍾頭才能到達。我們最好是在黃昏後到目的地,以免為人注意,因而我們慢慢的走反較好些。


   這時我才有機會和那位交通談談關於交通網的情形,他雖不知道我的姓名,但知道我們的重要身份,因此他直言告訴我們:他就是本鄉的人,這裏的農民協會,從前組織得很好,反動以後,農民協會被禁止了,一切的活動也沒有了,但農協的影響仍是很大的。現在我們所要到的村長住著同姓的二十多戶人家,都是同情革命的,其中有兩戶與中共有關係,其他各戶則暗中掩護。我們的遊擊隊,也把這個鄉村當作同情區,從不在這裏打土豪,因而維持著友好的關係,他每次出入鄂豫皖區,都是以這個鄉裏的兩三個村莊為落腳點。


   他又告訴我,有一個交通站,設在李家集附近大路旁的一間小鋪裏,漢口的總交通站於幾天前通知那個小店鋪,轉知他來接我們的。他自己隻知道漢口一個接頭的地方,他每次赴漢就是到那裏接頭。他推測在鄂豫皖的周圍,有好幾條直達中共中央的交通線,他自己隻知道這一條。


   他又說,在我們所要到的村莊上,藏著一個鄂豫皖蘇區的特務隊,是專來迎接我們的。我們今晚還要走一晚的夜路,沿途要穿過白軍和民團駐防的地方,才到達鄂豫皖蘇區南端的高橋區。平常他走路的時候,無論是帶領人員或運送東西,總是夜晚悄悄過去;因為我們的身份重要,所以特派一個特務隊來接。


   在暮色茫茫中,我們從後門進到這個村莊的一個人家。進門後,立即看見有幾個雄赳赳的青年人在那裏守候著,那位交通將我們的身份告訴他們之後,那個特務隊長,立時命令全體武裝起來,頃刻之間,那些人都由普通農民變為佩戴短槍的紅軍了。隊長慎重向隊員宣布:要嚴防民團來巡邏和敵人的任何襲擊,誓死保衛這三位新來的人。


   我們所到的這家人家,房屋相當的大,有好些個房間,男女老少一大群,都用驚奇而帶喜悅的眼光望著我們。女人們忙著為我們料理食物,男人們則分別到外麵去放哨。特務隊隊長和副隊長帶著八個隊員藏在屋內把守前後門。


   飯後,特務隊長在征得我們的同意之後,下令出發,預定在拂曉前到達目的地。在行進中,隊長帶頭,副隊長殿後,我們則走在中間,沿途不說話,不吸煙,嚴防被敵人發現。


   在沒有月亮的黑夜裏,我們這一隊人,從村莊後麵的小路,走過滿布鬆林的小山岡,為了遠離村莊和敵哨,我們必須要繞道走,有時走山岡小徑,有時走曲折的田畦,聽不到狗吠,我們一意急行。


   我此行的心情,輕鬆而又愉快,這和我在南昌暴動失敗後,夜奔甲子港的狼狽狀態,恰恰相反。我覺得我此後的生活是改變了,用不著提心吊膽嚴防暗探的追蹤了。我麵前這十個敏捷矯健的遊擊武士的英姿,使我想起明早將要會見上萬個同樣的人物,我將和他們一起奮鬥,我為此感到驕傲。


   我這個不慣於行夜路的人,越走越覺得我這雙腳有些不濟事。我在黑夜中急行,高一腳,低一腳,有時腳被石塊打著發痛,有時跌跤,我用盡氣力還不免掉隊幾步。走在我後麵的隊友,老是鼓勵我不要掉隊,甚至輕輕的哼出一首掉隊歌,其中一句我記得是:“掉隊的人兒,哎喲喲!不怕羞!”我不甘落後,決心鍛煉自己能和他們一樣的矯健。我雖滿頭大汗,走上坡道時還有些喘氣,但我咬緊牙關,竭力趕上去。這一整夜的行程,我們中途隻休息過一次,並用缸子在一個小溪中汲取了一點水喝。高大個子的陳昌浩有較多的體育鍛煉,也要費盡氣力,才勉強跟得上。特務隊長曾向我表示,他知道初走夜路是件辛苦的事,但我們如果耽擱了,就要準備和民團開火。我鼓起勇氣,請他放心,我會努力跟得上的。


   天微明——這是一九三一年四月九日,我們的隊伍才放慢腳步,隊長選擇了適宜休息的地方,要我們解下包袱,多休息一會。他指著前麵一座高山告訴我們,那時木蘭山,高橋區就在那座山東麵腳下,我們已經走出了民團的防地,前麵那座小山岡上,就有我們的哨兵,到黃安獨立團團部則還有十裏的路程,昨夜我們所走的路,按大路計算是八十裏,但我們彎彎曲曲的走小路,約計有一百二十華裏。


   這最後的十裏路,我們可走得慢了,而且時走時歇,隊長也不再督促了,全隊行進的速率都隨著我的腳步為轉移。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好不容易的向前移動,快到八點鍾了,我們才走到山窩的一個小祠堂內,這裏就是獨立團的臨時駐地。


   獨立團團部的人們,圍攏來歡迎我們,但我已沒有精神和他們周旋,我趕緊解脫我的鞋襪,看看我的雙腳,使我自己也為之驚奇,原來兩腳已布滿了水泡和由鞋帶子所勒成的血漬印。我的同誌們看見了也隻有把我當作傷兵來服侍,忙著讓我吃東西和休息。這個團裏隻有徐政治委員是在一九二七年武漢時期會見過得,他除了為我介紹這個團的王團長和徐政治部主任以外,並安排我有幾個鍾頭的休息時間。這就是我踏進鄂豫皖蘇區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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