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三.二零中山艦事件
第一章 中共中央的煩惱
一九二六年一月下旬,我回到上海後,深感中共中央在政治上處於進退兩難的困境,多半為留在國民黨內這一政策所桎梏了。列寧曾說過“人不如雞”,當雞被置在一個粉筆所畫的圈子內,它會自己跑出來;但人卻往往會站在自己用粉筆所畫的圈子裏,跳不出來;以這個譬喻來形容當時中共中央的處境,實在貼切不過。
當中共中央討論我“廣州之行”的報告時,都覺得中共留在國民黨內這一基本政策,與海廣州間的爭論有直接關係。大多數中共中央人員,以陳獨秀為首(包括我自己),都認為根據鮑羅庭將國民黨左派和共產派合並為一的所謂進攻政策,發展下去,不外兩個結果:一 是中共霸占國民黨中央的領導硬幹下去,身居領導之銜,卻無軍事實力做後盾,國民黨黨員 包括左派在內都會群起反對;終將因樹敵太多,形單勢孤,不在國共紛爭中垮台,也會被帝 國主義和反動派的優厚勢力所摧毀。二是中共軟化下來再也不談獨立的政治麵目,將自身也變為國民黨左派的一分子,專為現在廣東的左派領導捧場,但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辦法,降格之外還要自食苦果。
如果否定鮑羅庭的意見,照中共中央原定的政策進行下去,勢將走到退 出國民黨之一途。何況在國民黨以黨治國的原則之下,改采黨外合作的方針既不可能,又無多黨組成的國民會議或聯合政府這一套辦法可資憑借。
在這種尷尬局麵中,我們之間的意見也有分歧之處。彭述之曾斥鮑羅庭慫恿廣東區委同 誌反對中央決議,是破壞中央領導的行為。他並且質問我為何不將中央決議公開發表出來, 並命令廣東區委同誌遵照執行。這些話的用意,自然包含了對我的不滿。瞿秋白則有相反的看法;他稱許我在廣州時,能持重視廣東同誌意見的態度,認為既能大體貫徹中央的主張, 又能不暴露內部的分歧意見。
恰在這個時候,我們又接到廣東區委會的一份文件,指責中共中央在國民黨第二次代表 大會前所采取的退讓政策;主張改用向右派進攻的策略。中共中央認為這個文件是在我離開 廣州以後,他們根據鮑羅庭的意旨而作成的。我們多數人曾明白表示不能接納這個文件的建 議。 我們討論的結果,決定等候共產國際指示;對廣東區委會的文件,也暫不予以反駁。
這 時,威金斯基已在我返上海之前,就回莫斯科去了;鮑羅庭又將繼之回國;他們顯然要在莫 斯科作一番徹底的商討。中共中央沒有派代表去莫斯科參加這種討論,但又勢必等候他們討 論後的指示;這使我們覺得是不合理的憾事。雖然如此,中共中央自始就有尊重莫斯科的傳 統,對此似也隻好安之若素了。
中共中央不能根據自己所了解的情況,獨立自主的速決速行,而要聽命於遠在莫斯科、 對中國實情又十分隔閡的共產國際;這是一切困難的主要根源。而且一九二五年底,俄共第 十四次黨代表大會上,斯大林幹部派和托洛茨基、季維諾夫、卡未尼夫的聯合反對派,正展 開了激烈的鬥爭;因而莫斯科對中國問題似未能全神貫注;我在上麵所說過的廣東方麵的一 些急待解決的問題,莫斯科方麵一直都沒有明白指示。等到威金斯基和鮑羅庭等重來中國, 已是三月二十日事變發生以後;一切都成為明日黃花了。
中共中央所麵對的困擾,除了上述的這一主要政治問題之外,還有負責人之間情感上的 隔閡問題。我們這些負責人,性格各別,生活情調也不盡同,例如當時彭述之的羅曼史,本 是私生活的不檢行為,卻成為我們內部分歧達於表麵化的始點。我在這裏簡略敘述一下,也 許可以從中看出中共成長的一些波折。
在我回到上海後幾天,由於蔡和森的主動,中共中央在他的寓所(亦即中央宣傳部辦公 處,蔡和森夫婦、彭述之及其秘書鄭超麟等均住在那裏),舉行了一次會議。在會議上蔡和森 的太太向警予首先報告在其丈夫蔡和森離滬期間(蔡係在我離滬前幾天到北京去的,大約與 我同時返滬),她與彭述之發生了戀愛,其經過情形已在和森返滬的當天,就向他坦率說明了。
她表明她陷於痛苦的境地,因為她與和森共患難多年,彼此互相敬愛,現在仍然愛他,不願 使和森受到創傷;但同時對彭述之也發生了不能抑製的感情,因為他的風趣確是動人的。她 要求中央準她離滬,派她到莫斯科去進修。
這件有關私人生活的事,我們事前都不知道;大家一時似不便表示意見。經過一度沉默 之後,陳獨秀先生開始讚許蔡向的結合,表示不願見他們因此而離異。繼而他批評彭述之不 能自我約製,有傷同誌的親愛關係。他準許向警予的請求。不久向警予也就赴俄了。
這件事,就他們幾個人的個性看來,也並不算是十分突然的。首先,蔡和森就不能算是 一個能使妻子愉快的丈夫。他是中共初期一個工作特別艱苦的同誌。一九二三年我曾和他同 住一個短時期,我們兩人的睡房隻隔著一層木板(那時向警予到別的地方工作去了)。他會整 天不講話,埋頭閱讀和寫作;當他接觸到有趣味的文句時,就獨自發出格格的笑聲。
他患有 嚴重的氣喘病;病發的時候,呼吸急促得像一座扇火的風箱,呼呼作響;但他從不聽人勸告, 中止工作,好好養病。他往往記不起吃飯,進膳的時間當然不規律,他室內的書刊報紙,堆 得亂七八糟,沒有秩序,甚至不夠清潔。他疲倦了,會不解衣不脫鞋,倒在床上就睡;一會 兒,又骨碌地爬起來繼續工作。
每當我深夜回到寓所,蔡和森還在那裏寫文章看稿子。他常為了思索一個問題,在房裏 踱來踱去;他穿的那雙粗劣的皮鞋,發出沉重的聲音,吵得我這個疲倦不堪的人,也不能入 睡。我有時因此索性起來幫同他工作,以便他能早點休息;有時我們兩人工作竟一直到天亮。我們間的友誼是很深厚的,但我也覺得和他一起生活是一件苦事。我想他這種生活習慣,是 會有損於伉儷樂趣的。
向警予原是一位活潑多情的女子,受中國禮教觀念的束縛頗深,不苟言笑,表現得十分 莊重。她養成了刻苦工作的精神,似乎是在努力工作中謀求自己精神的寄托。她雖是較早期 的婦女工作領袖,但論年齡還是不到三十歲的少婦。她老是一本正經,態度嚴肅,使那些同濟(同舟渡水)的婦女工作者望而生畏,給她封了一個“老祖母”的綽號。
她的這件桃色事件公開以後,她個人的聲望和中共所領導的婦女工作都受到損失。多數 的婦女同誌們批評她的感情是關不住了,終於潰決了;也批評這種“老祖母”式的領導是不 夠自然而有些做作。事實上,她從此喪失了在婦女中的領導地位(向警予此後在黨內再沒有擔任中央的領導工作,到了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二八年初她就被國民黨所害 了)。
彭述之則有類於風流才子,在處理工作和日常生活中,都是輕鬆而有節調的。但外表上 常常一本正經的在進行說教,因而有“孔夫子”的綽號;有時也談笑風生,引人入勝,流露 出風流才子的本質。在共產黨立場上所封的“孔夫子”綽號,是具有譏諷意味的;是指他這 個有政治野心的青年,表現出的一種矜持的說教姿態。他主張提高黨權,也有點孔夫子“尊王攘夷”的派頭,他似以陳獨秀先生為“天子”,中共其他老幹部為“各路諸侯”,而他自己 則負有“強幹弱枝”的重責。
在這個戀愛風波發生以後,他仍照常工作,若無其事地保持原 有的態度。 彭述之的行為引起了瞿秋白對陳獨秀先生公開地表示不滿,認為他領導無方。恰巧那時我的快要臨盆的太太為了安全分娩和進修起見,約於三個月前起程往莫斯科去了;我暫時成 了單身漢;同時我在閘北的辦公地點,頗不安全,不能再住;而瞿秋白當時住在法租界,是 比較安全的地區,中央的機構也多遷往那裏;因而我被安排暫與瞿秋白同住; 因此我有機會 聽他傾訴有關這方麵的不滿意見。
瞿秋白是一個將夜作晝的孜孜不倦的工作者;也是一個涉獵甚廣的學者。他久患肺病, 又患有失眠症。每當我午夜就寢,正是他讀書開始的時候;直到第二天早晨八時,早報業已 送來,他的閱讀工作才告一結束。接著,他看完報紙,和我共進早餐;他往往愛談起前夜閱 讀過的精采著作;他一夜讀完整本的書,是常有的事。我早餐後出外工作,他才解衣睡覺。
下午二時以後,是他處理工作和寫稿的時間。我們一同共進晚餐時,他總要喝幾杯老酒;餐 後,他常笑容可掬的和我閑談,談得高興時,他口沫橫飛,時常會噴到我的臉上來;我常想到,我是陷在肺病細菌的濃霧裏,我沒有染上肺病,似也是個奇跡。
他的太太楊之華,飽經生活曆練,性情溫柔而活潑。她依照秋白的生活節奏來處理家務, 井井有條,連他的女傭人也覺得這是一個安靜的高貴之家。她是中共黨員,雖然擔任著婦女 運動的部分領導工作,頗為忙碌,但她總是設法使秋白在整個上午睡得很安靜。在我與秋白 枯燥無味的政治性談話中,她往往會說一些輕鬆風趣的話,使我這個短期住客,也有賓至如 歸之感。
瞿秋白是最不滿意彭述之的。他批評彭述之理論修養和政治經驗都不夠,不配擔任中共 中央的領導工作;尤其指責彭的宣傳工作領導得不好。他認為由於彭述之的行為不檢,使兩 個中共中央的要角—蔡和森與向警予—都受到痛苦和打擊;並破壞了同誌間的親愛關係。他 明白表示象彭述之這樣的人,不應留在中共中央,應派到地方機構,做些艱苦的實際工作, 以資磨練。
瞿秋白也第一次表示對陳獨秀領導的不滿。他譏諷陳獨秀的領導是“秀才”氣味的“家 長”製度,但為了袒護彭述之,又不能維持“清白家風”。他雖然佩服陳先生的經驗和學識, 但指責其政治領導,不夠潑辣;既不能獨行其是,堅持退出國民黨的主張,又不願遷就鮑羅 庭的作法,表現得猶豫不定和軟弱無力。
書生氣味更甚於陳獨秀的瞿秋白一向佩服鮑羅庭的作法。他認為鮑羅庭是在中國工作的 蘇俄人中最能幹的一位;也能代表斯大林的意向。他指出中國不能走民主化的道路,不會有 多黨參加的國民會議的事實出現;深信共產國際不會變更中共留在國民黨內這一基本政策。 他雖不否認鮑羅庭在工作中有些缺點,但堅持中共中央不應采取反對鮑羅庭的態度。而現有 的國共關係,實已勢成騎虎,不容中途變更的。
瞿秋白的這些意向,似是他後來取陳獨秀而代之的張本(預先安排);但我當時並未覺察到這一點。 我和他之間仍有政見上的不同,我認為如果不在適當時機,將國共關係由黨內合作改為黨外 合作,泥足(巨人)隻會愈陷愈深。不過我同意他改善中央領導的主張,支持他明白表示出來,不要 將問題埋在心裏。瞿秋白卻不肯直接與陳獨秀先生商談這些問題,要求我轉達;我也答應了。
我向陳獨秀先生委婉談到瞿秋白的意見,並表示我自己也讚成將彭述之調離中央,加強 中央的集體領導。陳獨秀先生的反應不佳,他拒絕了我的建議;又說中共中央如果要提高威 信,就不能容許瞿秋白這類張牙舞爪的作風。他批評瞿秋白說話和做文章常是模棱兩可,不 如彭述之的明確堅定。他否認中央內部有甚麽政見的分歧,也不願因私生活上的事來貶抑彭 述之。他仍主張一切聽候共產國際的指示。
我並未因此與陳獨秀先生展開爭辯;我隻請他多加考慮而已。但我確為這件事感覺不快。 我想到陳先生的話也含有責備我的意思。我又不便將陳先生的話轉告瞿秋白,以免加深彼此 的裂痕。我相信這件事的解決,不必過於匆遽(jù 匆忙急促),假以時日,自會有轉圓餘地的。 可是彭述之似已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並采取了反擊對策。
中共中央內部在流傳著謠言, 說我和瞿秋白企圖建立聯合反對派。用意是將陳先生比作斯大林,將我和瞿秋白、蔡和森比作托洛茨基、季維洛夫、卡未尼夫的聯合反對派。蔡和森對我與陳獨秀先生談話的內幕一無 所知,也被牽涉在內,因為他確是對彭述之破壞他們夫妻關係之事深懷不滿。
正當中共領導層發生困難的時候,整個革命形勢也在激劇的逆轉。首先是接近國民革命 的國民軍在北方遭受挫折,段祺瑞政府乘機於三月十八日在北京屠殺示威學生;繼之是廣州 發生了三月二十日的事變。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奉軍將領郭鬆齡得到馮玉樣的支援,發動了反張作霖的戰 爭。十二月二十三日,張作霖得到日本的軍事協助,殲滅了郭鬆齡的進攻。接著就是國民軍 與奉軍的正麵衝突,進而演變為張作霖與在鄂的吳佩孚聯合圍攻國民軍的局麵。當馮玉樣的國民軍駐兵天津大沽口,設置防禦工事,以抗拒張作霖的海上進攻時,日本根據辛醜條約大沽口不得設防的規定,炮擊大沽口的國民軍,並會同簽訂辛醜條約的英、美、法、意、荷、 比、西等七國,於三月十六日向北京政府提出最後通牒,要求在四十八小時內拆除防禦工事。 馮玉祥所領導的國民軍漸漸不能支撐。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前後,國民軍重要據點的 天津已在三麵包圍中;由山海關進攻的奉軍和由山東進逼的直魯聯軍—李景林、張宗昌部— 均抵達天津附近;沿京漢路北上的吳佩孚軍於攻占河南之後,前鋒也已達石家莊;同時國民 軍又遭受列強的幹涉;因放棄天津,向北京退卻。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校學生在國共兩黨領導之下,因抗議列強幹涉中國內戰, 要求取銷辛醜條約,舉行示威請願運動。當學生隊伍群集在鐵獅子胡同執政府門前廣場的時 候,段祺瑞命令衛隊開槍;擊斃四十餘人,傷百餘人。當時北京是由國民軍衛戍的,段祺瑞 之敢於這樣做,顯然是鑒於正在退卻的國民軍大勢已去,因而屠殺學生向奉係勢力討好;並 迎合日本和其他列強的要求。
這件事曾激起各地民眾的憤怒。 中共中央討論這個緊急局勢之時,頗有手足失措之態。馮玉祥所領導的國民軍雖有蘇俄 為其援掖(扶持),而反對馮玉祥的則不僅有張作霖、吳佩孚的優勢軍事實力,而且有日本及其他列 強的支撐。這個聯合的反動勢力高唱“反赤”,而這個口號的作用是在於孤立和分化革命陣線, 使反帝運動不能抬頭。
國民黨右派又在北京、上海等地逕(jìng直接了當)指中共和國民黨左派所領導的反帝、 反北京政府的運動為赤化運動,到處誣蔑破壞。我們估計要重整五卅運動的精神,予反動勢 力以迎頭打擊,是有點形格勢禁(受形勢的阻礙或限製,事情難於進行)的。
緊接著廣州又發生了三月二十日的事變。這件事對中共說來,無異是一個晴天霹靂。當 時上海各報紙都用大字登載著:“中山艦圖謀不軌”,“蔣介石扣留俄顧問”,“逮捕共產黨”, “解散省港罷工委員會”等消息。中共中央最初是不相信的;認為又是帝國主義者造謠。等 到這些消息被證實了以後,我們深覺這件事發生在整個局勢逆轉的時期是十分嚴重的。
然而中共畢竟是成長了;我們精誠團結,一致對外的要求,使我們有排除萬難的決心。 我們無暇再談鮑羅庭與中共中央間的歧見,也不再計較領導內部的分歧問題;大家都聚精會 神商討對策,來挽救這個局勢。 我們商討的結果,認為無論三月二十日的事變是由廣州同誌們的左傾錯誤所引起,或者 由於國民黨內部領導權的爭奪,再或是由於蔣介石受了右派和反赤勢力的影響,改變了他的 政治態度,有以使然;但中共中央總應采取讓步的妥協態度,來穩定廣州的局勢。
具體的說, 我們要維持汪蔣合作的局麵,繼續對蔣采取友好的態度,並糾正廣州同誌們的一些拖延未解 決的左傾錯誤(我在第十篇中已提及過)。我們一致覺得現在蔣介石已先發製人;我們舍妥協 政策而外,實無他途可循。
中共中央並決定派我趕赴廣州,查明事實的真相,並執行這一妥協政策。陳獨秀先生在 說明這個決定的時候,指出我是最適當的人選,並賦我以全權;似是為了衝淡我們之間所有 過的芥蒂。彭述之也對我表示推崇,擁護我去相機處理一切。根據這個決定我又一次赴穗, 擔負著比前次更艱巨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