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製改民國
一九一二年元旦,中華民國正式宣告誕生了。這件廢除數千年專製政體、創建共和的大業,曾使舉國有誌之士歡欣若狂,認為是國脈民運的一大轉機。可是這中華民國自呱呱墮地的日子起,一直在苦難中掙紮著,中國換了一塊招牌,究竟也有些改革。討厭的辮子是公然剪掉了;專製的禮儀,大部分廢除了;言論比較自由了;縣知事在名義上已不再是父母官而改稱為人民公仆。
辛亥革命雖沒有引起重大的破壞,但社會不安,人民疾苦,都沒有實質的改善。北京政府除借債渡日外,還辟新稅、增稅率來從事羅掘。各省又多各自為政,任意發行紙幣,就地籌款。因此,民間所遭受的是形形色色的鈔票的貶值,過去苛政未除而稅捐反更加重,這些切身的痛苦,開始衝淡了初期的美麗憧憬。
一九一二年三四月間,我又回到萍鄉縣立中學校(這時萍鄉小學堂己改稱為萍鄉縣立中學校,並改由所謂新派人物主持)繼續我的學業,那時萍鄉縣的都督衙門已經裁撤;縣治仍歸江西省都督管轄。城裏秩序是恢複了,但還充滿革命的特殊氣氛。不少滿清的遺老遺少們,都搖身一變而成為滿口新名詞的時髦人物。
不久革命偉人黃興光臨我們的縣城。他認為丙午萍瀏之役與他本人有密切關係,因此乘著回到湖南家鄉之便,特地來憑吊這個首先發難的革命聖地。我們學校的全體師生曾開會歡迎他,縣城裏許多時髦人物都擠來參加,要一睹這位革命偉人的風采和親聆他的革命讜(dǎng 喻正直)論。他儀表堂堂,缺了兩個手指,那是他從事革命的光榮標誌。但他的那篇演詞,並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印象,這也許是他的湖南腔不容易聽懂吧!
一般說來,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後,局勢暫時安定了。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參議院在北京開始集會,陸續製定了國會組織法、眾議院議員選舉法及參議院議員選舉法,都經北京政府於八月十日公布,這些算是中華民國奠基的工作。一般革命人物多以為破壞業已告終,建設正在開始,應該轉而注重於國會的選舉運動。這種情勢反映到我們學校裏來的是:師生們對於國家前途多抱樂觀,開始安靜下來渡教學生活。隻有一次我的同學們搗毀了縣城裏最大的一所廟宇—城隍廟。可算得是我們在這一段時間裏最大的一次“革命行動”。這件事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反感,學校主持人也覺得在民國成立以後,不應該繼續做這類破壞的事妥紛紛勸誡學生,不可再行如此。
袁世凱一直是抑製國民黨的。到了國會選舉揭曉以後,可以由國民黨操縱的國會,因此成為他的眼中釘,宋教仁更是他的最大政敵。於是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日就發生了宋教仁在上海北站被刺身死的事件。,這件事發生之後,袁世凱和他的內閣總理趙秉鈞主使謀殺的種種跡象,喧騰中外,革命派更為之大嘩。
宋案是國民黨與袁世凱公開破裂的起點。袁世凱原是滿腦子的帝王思想,與近代民主政治是格格不相入的。不過他那時還不敢為所欲為,有時還采取一些粉飾門麵的手段。到了宋案發生以後,就進而執行公開打擊國民黨的強硬政策。始則不經國會同意,與五國銀行團簽訂善後大借款;並即布署軍事,撤換贛皖粵三省國民黨人的都督。孫中山先生乃奮起號召抵抗,因而發生了第一次討袁戰爭的贛寧之役。這年七月十二日江西都督李烈鈞在江西湖口首先發難,安徽、江蘇、廣東、湖南和福建等省相繼響應;但旋即先後為袁的武力所敉(mǐ 安撫,安定)平。
在袁世凱權勢炙手可熱的形勢中,我們縣城和學校裏一些假冒革命的時髦人物,多轉而向袁世凱歌功頌德;但學生中的激進分子和一部分教員卻因此更不齒袁世凱的所作所為。尤其我們同學在革命前後參加軍隊的,這時多是李烈鈞的部屬。他們在湖口之戰中有的壯烈犧牲,有的下落不明;這件事曾使我和許多同學感到深深的懷念和同情。
萍鄉原是革命勢力有基礎的地方,革命黨人的活動也從沒有停止過。我雖沒有參加國民黨,也不知道他們的內幕詳情;但確是一個革命的同情者。當時有一位年齡較長姓陳的同學,混名叫“陳矮子”,在國民黨反袁的鬥爭中擔任秘密交通的任務。他住在城內陳家祠堂裏,有兩間自用的房間,常利用來接待秘密來往的革命黨人。因為我和他的見解相同,他也以密友相待,所以這一切都不瞞我;並且常要我幫助他做些送往迎來以及搬運違禁物品的任務。這些事在當時穿著學生製服去做,似乎危險要少些。這樣,我開始學著做革命的實際工作。我算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天真青年,常因同情孫中山先生革命派的主張與人發生爭辯,因此引起反對革命者的注目。
萍鄉中學校的學風,在動亂的局勢中並不算好;學生們胡鬧頑皮賭博等事,常常發生。一九一四年二月間陰曆新年,幾個小學生作新年賭博遊戲被發覺而將受到嚴重懲罰,我挺身出來辯護,與舍監發生爭執。那位顏舍監認為我言語囂張,侮辱師長,要開除我的學籍。有些師友們勸我向校長表示悔過,以期減輕處罰,我拒絕了,決定到省城我所向往的一所較好的中學去、這樣,我就離開了萍鄉中學,抵達南昌,插入了心遠中學繼續學習。
心遠中學是熊育錫先生所創辦的。這個學校在初創的時候,以培植少數熊家的子弟為主。後來負箕(jī 環境熏陶)者眾,成為江西省城一間頗負盛名的中學校。它的特點是注重科學和英文,獎勵學生投考清華或其他新式大學,爭取出國留學的機會等等。熊先生貌似猴子,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與嚴複先生相友善。
我這個初由萍鄉中學轉來的學生,最初是忙著補習英文和科學的課程,受了學校風氣的影響,興趣偏向於科學的課程,準備將來投考大學工科。嚴複所譯的《天演論》,就是我當時所用心讀過的第一本翻譯書籍。從這時候開始,我越過了攻讀經書的範圍,開始來敲近代知識的大門。
這年七月間歐洲大戰爆發,學校裏寧靜的學習生活也被攪亂了。日本於八月二十三日對德宣戰,九月二日出兵。在我國山東登陸,十月六日占領濟南車站,不顧我外交部的抗議,逕(jìng)行管理原係德資經營的膠濟鐵路,十一月七日又占領了原係德國租借地的青島。這些事曾引起同學們的憤慨,認為是日本別具野心,乘機侵犯中國的權益。
一九一五年一月十八日,日本駐北京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凱秘密麵遞二十一條的書麵要求。全國各地報紙每天都用大字揭露這一新聞,認為這是日本乘著列強無力東顧的機會,企圖滅亡中國的一個重大步驟。我們學校裏從校長到全體同學,都為這件新聞大大激動起來,一致認為二十一條關係中國生死存亡,非奮起抗爭不可。
就從那時起,我經常閱讀報刊,留心時事。同時我在心理上,也覺得自己漸漸成為一個具有獨立見解的成年人了。“追求科學知識”和“熱心於國事”兩種願望在我內心發生了衝突;後者占了優勢,終於成為一個狂熱的愛國者。
這年五月七日下午三時,日本竟向我國提出哀的美敦書(最後通牒),限五月九日下午六時以前對日本要求作滿意的答複。北京政府不得已如期屈服了。這件事舉國一致認為是莫大的國恥。我和許多同學都十分悲憤,那時還沒有學生團體的組織,但大家結伴到街上去,按照報上的記載向市民宣傳反日,抵製日貨。我開始注意中國的近代史和印度、朝鮮等國亡國經曆的記載,常與師友們縱談當前救國大業,有時想借助於基督精神,有時又想從注重體育入手,一心一意想尋求出一個救國的大道理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世凱公開背叛民國,帝製自為。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三日,籌安會宣告成立,通電各省,主張君主立憲。十月八日袁世凱公布國民代表大會的組織法,由所謂國民代表在各該省分別投票,決定“國體問題”。十月二十八日起各省就排演起來,偽造了“一九九三票完全讚成君憲”的結果。
那時各省紛紛組織“籌安分會”、“請願聯合會”等,排演一些假冒民意擁護“袁皇帝”的把戲。在簽名勸進的鬧劇中,有的為權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有的趨炎附勢,甘心附逆。我們的校長熊育錫先生獨不顧危險,拒絕簽名勸進,真是難能可貴。我和一般同學們看到這些醜劇,都為之齒冷;對於熊校長的義不帝袁,大家一致頌揚,往往豎起大拇指說:“熊猴子畢竟要得!”
當袁世凱興高采烈的籌備登基大典,改民國五年為洪憲元年,預定於二月九日君臨天下的時候,各省反袁的革命行動也就紛紛爆發了。各種打擊紛至遝來,他終於在當年的六月五日抱恨而去世。
這是中華民國成立以來第一個軍事獨裁者的下場。中國的局勢似乎又是絕處逢生有些轉機了。我們一般同學們,又都懷抱著國家前途和個人學業或能步入佳境的期待。
朋友到訪,陋室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