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 郊外餐廳拚體力
我在多倫多閑住的一段時間裏,兒子、媳婦有空了,就陪我們出去兜風,他們上班時,我或者騎上兒子的健身自行車出門開眼界,或者掂上籃球到每個社區必有的球場去鍛煉,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肥吃飽喝的時間長了,擔心自己墜入“心寬體胖”的“深淵”,很想消耗一下“餘熱”,順便創造一點“經濟效益”。恰好加拿大有一個中文網站叫《加國無憂》,為注冊者免費提供勞動力市場的供求信息,我就試著在網上發布信息,稱自己是農民子弟,教師出身,身體健康,欲幫他人寫寫回憶錄,或輔導華裔小孩補習功課,或陪伴熱愛音樂的學生練練鋼琴雲雲。下午貼至網上,沒想到當天夜裏就有電話上門,稱一高爾夫球場餐廳需要洗碗工,每小時8加幣的不菲報酬,熱切邀請我“加盟”。原想找一些“體麵”的腦力活兒,沒想到竟是“累脖(兒)工”(英語中的“體力勞動者”發音“累脖兒”)。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對農忙季節的雙搶、三秋等高強度農活十分熟悉,而冬春時節的平整大寨田、修公路、壘大堰等繁重體力勞動更是屢幹不鮮。上講台之後,尤其是加盟公立教師之後,多少年再沒有體驗過那種辛勞,很想用體力活兒來檢驗一下自己現在的體能,尤其想體驗資本主義體製下勞動者的滋味。而每小時8加幣的報酬,按當時的匯率,等於每幹一分鍾就有接近一元人民幣的收入,比國內博士後的薪酬還高,何樂而不為?
高爾夫球場地處萬錦市郊區,與兒子所住的列治文山市東鄰,這裏的地勢凹凸有致,滿目翠草如茵,中間碧水縈繞,四周綠樹環抱,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吸引著追求消遣的客人。
球場美景
球場美景
球場夫妻倆
迷人的球場是港、澳、台移民加拿大的幾位闊佬合夥投資的,董事長可是個豪門之後——蔣介石時代四大家族中孔祥熙的孫子。他幾次視察球場在餐廳推杯換盞時,我觀察這位有些黑、不太胖、個子稍矮的老者身上,完全遺失了名門閨秀宋靄齡那超凡脫俗的遺傳基因(坊間傳言宋靄齡無後估計屬實)。常務董事是一位個頭高挑、肚皮微腆的何姓男子,看樣子年過半百。按我原先的想法,他身價千萬,一定是一個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人。但與董事長每次光臨都高規格招待相反,他每到餐廳轉悠,不管他人是否在場,見到可口的食品,抓起來就往嘴裏填。可能與其屬單身貴族有關,有時再來個“吃不完兜著走”,讓隻知溫飽滋味的我們都不可思議。球場聘用的經理是一位不足30歲的華裔白領,管理能力怎麽樣不敢妄加評論,隻是他基本喪失了母語的表達能力,輕易不敢與自己的同胞語言交流的表現讓我好生悲哀。球場的餐廳由中餐廳和西餐廳兩部分組成。若單從經理個人形象上評價,兩個餐廳的經理都一表人才,年輕帥氣。中餐廳的樓麵經理是一位香港年輕人,二十浪蕩歲的年齡,胯下奔馳車,經常和打工的越南少女暗送秋波。西餐廳的經理更是年輕,沒什麽教養。由於西餐廳經營慘淡,常常門前冷落車馬稀,我離開後不久就關門歇業了。
我每天上午10點騎自行車沿19街奮力向東,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按“征服”6個十字再南拐不足兩千米計算,大概就十二、三千米的距離。後來我才知道就在19街與Kennedy交匯處的東南角,實際距離11.3千米。
一位50歲左右的女性於師傅帶我進入木結構的二樓餐廳,穿上圍裙,戴上手套,泡一杯特別忙時緩解情緒的花茶,按時計酬就開始了。麵對餐廳服務員(英語發音“威特兒”)送來的一筐筐的碗、盤、杯、碟、方的、圓的、長的、扁的、大的、小的、輕的、重的、陶瓷的、玻璃的、塑料的、金屬的、功能、形狀、質量、質地千差萬別林林總總的餐具,我都要先動手把其中的“殘渣餘孽”清入垃圾箱,分類歸隊靠在中間是一根根立柱、五麵鏤空的塑料方筐中,抓起懸空的高壓水槍進行初次衝洗,然後推入洗碗機。隨著洗碗機上蓋沉悶地下落,機內80攝氏度的熱水從上下左右等不同方向反複衝刷,加上洗潔精和消毒液的最終消毒,前後不到十分鍾,近三十件餐具就洗涮幹淨了。於師傅打開機器,拉出筐子,將燙手的餐具歸類整理,送回大廚們規定的地方,一套洗碗程序就如期完成了。
這個高爾夫球場實行的是會員製,每人交納一定數量的會員費(大概每人每年2萬加幣)後,在草地上恣意揮灑金屬球杆消耗的體能都可以在餐廳中得到補償。一般情況下,餐廳隻對會員免費午餐。得益於這裏迷人的風景,下午多在草坪上舉行婚禮,夜裏在餐廳中大宴賓客。
每逢喜宴擺開高朋滿座,餐廳中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像躍出戰壕發起衝鋒的戰士:灶台上,烈焰陣陣,鍋勺交響,大廚、二廚、配菜、麵點等一個個手忙腳亂揮汗如雨;餐廳裏,那些統一著裝的“威特兒”,雙腳一個個都像踩上了風火輪,讓雞、鴨、魚、肉、海鮮、野味、沙拉、甜點、果凍、蛋糕等等美味就像變魔術似的,轉瞬間就出後廚擺到食客麵前;而洗碗處的我倆(太忙時也會增加到3個)也趕緊赤膊上陣,像機器一樣開足馬力高速運轉。
幾十桌,幾百人,成千上萬件餐具,要想在幾個小時內洗幹淨,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西方人愛講究,他們上桌的餐具也講排場,比如說上一條魚,在國內一般隻需要一個盤子就夠了,而他們卻要分為幾個盤子來完成,還各在下麵再墊一盤子,中間點綴一層鏤空為花朵狀的白紙,別出心裁。而讓我聞所未聞更叫不上名堂的美味珍饈,他們更是下麵墊、中間盛、上麵蓋等,更少不了潔白的裝飾紙。這些裝飾紙一見油水,就會粘在餐具上,如果用水槍衝,勢必堵塞下水道,必須用手一件件拿起,一張張撕掉,十分麻煩。其次,那數不勝數的餐具中,有易碎的酒杯、玻璃杯需要小心謹慎;還有那些名貴的銀筷子、墊筷子的銀如意,還有西餐中的銀刀、銀叉、銀勺等等,因為怕氧化失去光澤而不能使用機器(原因後麵解釋);還有那一隻手都掂不動的大磁盤,和數量眾多的需要用漂白液浸泡才能去掉茶漬的小茶杯等等。更要命的是那些機器裝不下的油托盤、大盆子,以及西餐中的令現代化的洗碗機無能為力的蛋羹缽和廚師要輪番使用的大大小小的十幾個燒鍋,都需要在事先準備好的熱水池中泡一陣子才能洗淨。那時候,望著地上那越堆越高,轉眼間就沒了下腳地方的餐具,麻木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詞匯——天昏地暗。自己真恨不能頓時變成千手觀音,緩衝一下這種令人煩躁甚至窒息的局麵。
忙得要命也就罷了,但最怕的是忙中出錯。
洗碗機添加的洗滌劑有兩種:洗潔精和漂白液。洗潔精的主要作用是祛油汙,而漂白液因富含化學元素“氯”,既可以殺菌又能夠漂白,能讓洗出的餐具既幹淨又衛生。但漂白液中的氯元素愛和銀發生化學反應,經空氣氧化後,使亮潔的白銀變色,所以,銀餐具是不能直接進洗碗機的。於是,洗碗處就根據實際設置了一個水桶,專門浸泡銀餐具及東方客人愛使用的筷子,桶裏隻兌洗潔精。這個道理都有我講給新來的幫工。有一次,餐廳的客人實在是太多了,一次酬賓30桌,把我們洗碗工忙得暈頭轉向。當新來的小幫工問我銀餐具如何處理時,思維麻木的我抓起漂白液咕咚咕咚就倒進了水桶中。待騰出手來處理銀器時,發現潔白的銀器都黑黝黝地陰沉著臉,似乎飽含著無盡的委屈。這可怎麽辦?分身無術的我們當時就沒了主意。
真可謂蒼天有眼。老道的中餐廳經理預料到洗碗處這天一定忙不勝忙,事先就通知於師傅的愛人朱先生下班後趕來救急。朱先生不愧是幹大廚出身,隻見他把泛黑的銀餐具一把倒入水池中,一邊打開水龍頭持續衝洗,一邊用清潔球一個個反複擦拭。望著那麵目全非的銀器和朱先生辛苦的背影,我心頭當時隻縈繞兩個字——慚愧。
當然,餐廳的忙活兒也不是天天如此時時這樣,偶爾也有客人不太多活兒不太忙,讓人喘口氣的時候。每當這時,我總是找一些打掃餐廳衛生一類的活兒,如把整袋整袋忙時來不及清理的垃圾裝車送入集裝箱;或根據西方國家廢品管理的規矩,把餐廳用過的廢紙箱拆開、疊好、放在指定的位置;或把餐廳煎炸食品用過的大桶大桶的食用油倒進廢油池等等。絕不是說我有多麽高的自我約束能力,而是覺得既然咱掙資本家的外匯,就應該入鄉隨俗,遵守人家按時付酬的規矩,總不能“仆人”的身份“主人”的心理。
時間長了,經曆中難免會產生一些有趣的小插曲。
工作時,於師傅愛把手機放在工作台上方的一個陶瓷小茶杯中,顯示屏朝前,便於隨時觀察時間。有一次,一位中餐廚師和她開玩笑,把幾朵示愛的鮮豔玫瑰插在茶杯中,為了防止凋謝,還在茶杯中添了一些水,而把手機平放在木板上。因為我事先不知道,見沒了時間不方便,隨手又把手機豎放在茶杯中。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於師傅見心愛的摩托羅拉手機泡在水中,大驚失色,趕快撈出,想盡各種辦法驅除水氣。當時揚州的工友路京在場,他從事的就是應用電子方麵的工作,見狀斷言,手機一定報廢無疑。我不死心,開動腦筋讓它恢複功能,包括用衛生紙包起來放在白熾燈泡下烘烤等,但一直鮮見效果。隔了幾天,我發現於師傅的手機照用不誤,受愧疚和好奇情緒的雙重驅使,趕緊詢問原因。她告訴我,她愛人朱師傅見電影中有黑心商人為使糧食增重而讓大米自然吸潮的鏡頭,受此啟發,將手機埋在大米中一段時間,果然潮氣吸盡完好如初。真可謂處處留心皆學問!
西餐的大廚是一位年紀不足30歲的大胖子,臃腫的體態完全可以用“不可開交”來形容。雖然他也會背著高爾夫球袋紳士模樣地鍛煉身體,但每當提到他,工友路京都用“毀了”來表示不屑。由於他實在太胖,或因“貴”為何老板的“幹兒子”,所以他幹活從來都是慢慢騰騰,鮮有效率。有一次,我在後門清垃圾時恰巧他趕來上班,出於應酬,我戲虐地對他說,大師傅來這麽晚可不應該!誰知他悻悻地回敬說,我來得早晚沒什麽,餐廳少了你可玩不轉!我當時一頭霧水,一句玩笑話他都當真,這麽重的戒備心理緣於何處?
我後來發現,越是中餐忙得不可開交時,本應該消閑的西餐卻頻頻送來那大大小小的最難刷洗的燒鍋,讓分身無術的我們洗碗工忙上加忙。原先我想,反正老板按時計酬,你給我加的活兒越多,工作時間就會相應延長,收入就越高,何樂而不為!到了後來,竟發展到他們用過的炊具不往我們洗碗處送,而南轅北轍地拐一個彎放在西餐廳的門前逼我們去取,而餐廳的兩個經理多次路過都視而不見。一次,我取這些物品時恰巧碰見西餐廳的樓麵經理,一時氣憤難耐,脫口就問經理這是怎麽回事,見他回答吞吞吐吐時我忍不住又追問,難道這事你們就不管嗎?年輕氣盛的小經理見我咄咄逼人,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我的鼻子吼起來:你以後對我說話客氣一點!西餐上的始作俑者見硝煙欲起,趕緊過來左拉右勸,避免了戰火升級。從後來事態發展的情況來看,這些餐廳經理們是早知當初,但為什麽沒有未雨綢繆而讓矛盾激化甚至影響工作呢?其原因和我們的思維不謀而合——策劃事端的西餐大廚是老板的幹兒子。換句話說,常務董事何老板是胖子大廚的幹爹——這種繞嘴的裙帶關係在先進的西方國家竟也有市場。
事已至此,於敏師傅不得不告訴我,西餐廚師挑起事端不是衝我而來,而是早有預謀,隻是我這個教書匠眼裏不揉沙子,忍耐能力有限所致。她說應聘伊始,餐廳對各部門的工作職責就明確界定:中西餐要洗的餐具都必須自己送到洗碗處,洗碗工沒有義務到處收集。見洗碗工是新來的,無聊的西餐胖廚欲先入為主,指使一些份外的事。於敏師傅的堅決回絕讓西餐胖廚很掛不住麵子,耿耿於懷之餘就蓄意策劃,在日常工作中處處設絆,讓我們洗碗工不得安寧。而餐廳管理者也出於對胖廚特殊身份的考慮,照樣睜隻眼合隻眼,得過且過。
在胖子西餐大廚的麾下,有一個人稱“阿莊”的年輕幫工,廣東人,矮矮的個子,皺巴著臉,經常穿一件令人眼花繚亂的白底黑波紋褲子。他大概認為僅從外表不能顯示獨特個性,所以待人接物總追求另類:走路老嫌別人擋道,總是伸出一隻手撥拉前麵的人,仿佛隻有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忙的人。有一次,我正低頭在大垃圾桶中翻找一張拋棄的發票,他手端一鍋食品風風火火趕來,也不管對別人有沒有影響,“通”一聲就倒了進來。我當時倒沒說什麽,倒是工友路京實在看不上,操著吳儂軟語連身說:你尊重些人好不好?別人正在工作呢!還有一次,他見隻有我一人值班,就問於師傅到那去了。由於他滿口的粵係方言非常難懂,問了我兩次後就不耐煩地說,這樣的話你都聽不懂?(我這人耳賤,別的方言聽不懂,唯獨最後一句難聽話馬上就理解了)仿佛他的“金口玉言”比我國努力推廣近百年的普通話更正宗,聽不懂他的話是絕對不可饒恕的!我原先以為,這個怪怪的阿莊對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誰知有一天於師傅驚呼道,阿莊也有讓人的時候呀?我扭頭一看,隻見彎腰工作的中餐大廚擋住了過道,而這時愛伸手撥拉別人的阿莊卻靜靜地站在一旁,乖乖地等候通過的時機。
有一次,我趕到球場時還沒到上班時間,自己就按國內的思維到碧綠的草地上隨便溜達起來。平常疲於工作,隻忙中偷閑地瞭望過球場的景致,細微之美還真不清楚到什麽水平,這次親臨現場,發現那別致的小橋、潺潺的流水、突兀的噴泉、如茵的綠地,一件件精雕細刻,一處處如臨仙境。
正當我流連忘返時,發現中餐經理遠遠向我招手,我隻當有什麽要事相告,氣喘籲籲地到達餐廳時,經理淡淡地告訴我:我們勤務人員是不能到顧客中去的!我雖然當時連口“掃瑞”(英語:對不起),但內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提出了疑問:資本主義社會不是標榜人權嗎?為什麽等級製度仍舊無處不在,壁壘森嚴?
還有一次,是我剛到餐廳沒多長時間,對其結構還不了解。當時,通樓下衛生間的中餐廳正有西人舉行婚禮,內急的我穿著工作服就從人叢中穿行而過。過了一會兒,於師傅告訴我說,經理對我不尊重客人的行為十分惱火,問我為什麽不繞道而行?我說,繞道?我知道怎麽繞?誰告訴過我去衛生間一共有幾條道?誰規定的舉行婚禮時旁邊不準其他人經過?盡管我當時就發泄了內心的不滿,但資本主義社會那根深蒂固的等級製度還是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從7月6日上工到11月5日的大雪封門,我整整在高爾夫餐廳幹了4個月,在異國他鄉收獲了外匯,借機還結識了幾位“患難”之交。
帶我的師傅叫於敏,沈陽人,在國內一個民政部門專事財務。據她自己透露,在國內她已是家產百萬,隻是自己性子急,與有條不紊的丈夫格格不入,因此勞燕分飛。為了唯一女兒的未來,才遠走加拿大,和現在的丈夫朱先生攜手百年。從接觸中,她剛強、幹練、嘴一份、手一份,是一個不向世俗低頭的人。
朱先生和於師傅年齡不差上下,早年曾就讀於廣州師範大學,在國內站過講台,其家庭也有一定的背景。移民加拿大以後,可能是由於貪賭,引起家庭破裂。浪子回頭後,與於敏組建了新的家庭,現在改行幹廚師。每逢高爾夫餐廳忙得不可開交時,他都要前往幫忙。接觸中我發現,他很機敏,人實在,心胸坦蕩。另外還有兩位忙時的幫工,一個是揚州的路京,一個是山東的李勇。身強力壯的路京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學生,與上海大學畢業的夫人曾闖蕩過新加坡,取得過不俗的成績,他本人也曾在英特爾上海公司主管過技術。為了自己的前途和下一代的命運,毅然忍痛割愛,移民加拿大再謀發展。由於他在2005年底才落地多倫多,正在積極尋找對口的工作,所以流落到體力工行列打工度日。路京的特點是善交際,心態積極,對未來的前途充滿自信。李勇也是個大個子的山東小夥兒,農民子弟,軍校畢業,在國內某頂尖大學讀完研究生後移民加拿大,欲徹底脫離農家寒門。隻是他的英語離融入當地社會還有一定距離,還需要利用加拿大政府專門提供給移民者的助學貸款再進一次校門。不過,這個山東大漢善良樸實,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他一定會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