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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格迪恩

(2018-02-02 16:37:22) 下一個

孤獨的格迪恩

賦閑翁

門縫裏傳來哧的一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是誰在搗蛋啊?周末也不讓我睡個懶覺!”我心裏嘀咕。柔柔眼睛,朝門口瞄了一下。發現一份周末的報紙塞在了地上。

“怎麽這樣巧?”我想。

其實昨天托尼還向我提起,閱讀當地英文報紙可以提高英文水平。托尼是印度尼西亞來的留學生,他說他的英文水平就是靠讀當地的英文報紙提高的。聽了他的話,我正在琢磨著試一下他的辦法。可是訂一份報紙也很貴啊。哪怕是買一份周末的報紙,也要一塊兩毛五加幣。那可是相當於七塊多人民幣啊!

我撿起報紙閱讀起來。大約半小時以後,我聽到了敲門的聲音。打開門才知道,是格迪恩。

格迪恩個頭矮小,隻有一米六五左右,但看起來很敦實。他長著一雙狡詰的褐色的小 眼睛。他那窄窄的腦袋上永遠戴著一頂褪了色的棒球帽。他穿的綠色的夾克衫透出隆隆的煙草味。他講話的語速很快,還是個大舌頭。聽他說話,我較費勁,但是半猜半聽也基本能明白他說什麽。他是我們這棟樓裏住的房客之一。我們住在一棟至少有百年以上房齡、老舊的,兩層樓的灰色小洋房裏。房子裏一共住了五個人。兩個大約三四十歲的中年白人男子住在一樓。他們一看就知道是工薪階層的人。一位稍胖一點的白人房客手臂上還有紋身圖。我,格迪恩,還有一位中國留學生住在二樓。而房東是一位看上去很憨厚的建築工人,但他並不住在這兒。

格迪恩是我出國後的幾天裏遇到的第一個願意花時間與我聊天的人。從閑聊中,我了解到他的一些大概的情況。他是單身,從沒結過婚。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將近十五年啦,是老房客。他說他很寂寞,想找人聊天。但是他不喜歡其他三個房客。他稱他們都是些醉鬼,懶漢。

一兩個星期以後,我們漸漸地混熟了。他簡單地告訴了我他的身世。大約十五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個溫城的綠化工人。在一次修剪樹木的過程中,一個大樹枝砸了下來,他受了傷。他揭下那頂棒球帽指著頭頂讓我看。的確,他的頭頂有一道大約三寸長的傷疤隱藏在他稀疏灰黃的頭發中。“難怪他整天戴著帽子。”我這才明白。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出去工作了。

“那你的生活來源呢?”

“政府養著我啊!” 他似乎有點自豪地說,但緊接著他又抱怨起來:“政府每月僅僅給我四百多塊錢,其中的一百三十直接由政府交給房東。到我手上的隻有兩百多塊錢。我吃飯穿衣全靠它了。”

是啊,他每月的生活費是不多呀。格迪恩的生活很循規蹈矩。他每天早晨六點半起床。然後到附近的街道轉一圈。固定地在一家咖啡店裏買一杯咖啡喝。在一家麵包店的垃圾箱裏,他經常可以撿回一些剛剛過期的麵包。七點半鍾回家吃早餐。 然後看電視。中午吃過飯以後,他像中國人一樣睡個午覺。然後再到街上轉悠。吃過晚飯接著又看電視。晚上十點睡覺。

又是周末了,格迪恩要我快吃晚飯,說要領我去一個地方。我問他是什麽地方。他說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著他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了一個音像店裏。我環視了一下才發現,這是一個成人音像店。裏麵全是三級片。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些。他嫻熟地在那裏挑了幾盤錄像帶,要我選出其中的兩盤帶回去看。

“我哪裏懂這些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沒看過這類錄像嗎?”他斜著一雙小眼睛滿臉疑惑地問我。

“沒有啊。”我的臉紅了起來。

他似乎還是不相信。結果他挑了兩盒。回家後,他又邀我到他屋裏與他一同看借來的錄像。這是我第一次到他的房間。屋子不大,大約有十六七個平方, 裏麵倒是挺幹淨的。屋裏鋪的是深綠色的地毯。進屋的拐角處放著一個電爐和碗櫥,這就是他平時燒飯的地方。床腳的一個半截櫥櫃上,放了一台二十五英吋左右的彩電。

有我陪他在一起看錄像,他看起來非常興奮。他一邊看還一邊不停地手舞足蹈地叫喚著、評論著。第二天,我發現他還在家裏看同樣的錄像帶。他就這樣打發著時間。

格迪恩每天盼著我早點回家,這樣他就可以與我聊上幾句。為了與我聊天,在大雪紛飛的大清早,他情願冒著風雪在零下二十幾度的極寒溫度下陪我走到車站。待我上了車,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其實說是聊天,主要是我聽他說。他每天的話題不外乎有關於他今天上街如何幸運,撿到了什麽什麽,或者是嘲笑其他兩個白人房客。譬如說,嘲笑他們一到星期二就去吃自助餐、而且吃完還偷偷地帶一些回來。我問他,怎麽知道他們帶食物回來。他說他們有時帶一些回來給他吃。後來我才知道,每逢星期二,有些餐館就降價吸引客人,可能也有接濟窮人的意思。

一天他興奮地告訴我,他今天撿到一輛自行車。 他準備修理一下就能用啦。接下來的周末,他一大早就興衝衝地敲開我的房門。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麽?”他眨巴著他的小眼睛笑著問我。

“我不知道。”我不經意地答道。

“跟我來。”

他把我領到地下室的一個房間。打開門,屋子裏麵堆滿了雜物,大到櫥櫃桌子,小到玩具娃娃。“這是我的寶庫。平時我是不讓別人看的。那就是我修好的自行車。”他指著角落裏一輛小跑車。

“你想試試嗎?”

“好啊。”

我在樓道裏試了一下車。

“不錯!”

“那就送給你吧,因為你是我的小兄弟。”

我很感動,他竟把我當作他的兄弟。這輛車成了我的代步工具。我後來一直把它帶到美國。若幹年後,我太太總要我將那車捐掉。我沒肯,因為它維係著格迪恩與我的友誼啊。後來他生了一場病。因為他病得不輕,結果我一天沒去上學,陪他去醫院看病、買藥。他激動地告訴我,他隻有一個親人,即他弟弟,住在魁北克,但是已經多年無來往。我是他真正的小兄弟。

一來二往,大半年過去了。我太太和孩子來探親,我特地要我太太帶了一條中華香煙送給他。他激動不已,握著我太太的手連聲說謝謝。我很快要搬出去啦。搬家的那天,他依依不舍地在我周圍轉來轉去。

“當我安好家,我就邀請你過來玩。”我說。

“一定嗬!”他的小眼睛裏似乎含著眼淚、幾乎是在央求地說,眼裏充滿了渴望。

一個星期後的周末,房東打電話給我。他說格迪恩喝醉了,正在發酒瘋。他希望我能勸勸格迪恩。格迪恩在電話裏大罵其他房客和房東。他說房東是個吸毒鬼,毒品販子。其實我很明白他在說醉話。因為他此前告訴過我,房東人很好。每次冬天下大雪,房東看他主動幫助掃雪後,總會給他一二十塊錢。而且我看房東也是一個地道淳樸的普通工人。我隨即趕到了那裏。格迪恩喝得滿臉通紅,眼睛裏充滿了紅紅的血絲。他正攥著拳頭在大罵房東和其他的房客,好像隨時都想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似的。看到我,他似乎平靜了一些。我勸了他好一陣後,他總算平息了下來。第二天,我打電話給他提起他喝醉的事。他竟然不記得他那天罵了房東等人。

半個月後,我打電話請格迪恩周六來吃晚飯。他興奮的像個孩子,在電話裏叨叨不停。星期六一過中午,他就出發了。當我在家門口看到他時,差點沒認出他來。他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西裝,配上一雙半新不舊的尖頭黃皮鞋,肩膀上扛著一個黑色的大大的垃圾塑料袋。進了房門,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塑料袋,從裏麵拿出一雙黃色半舊的軍用棉皮靴送給我,還送給我女兒一個大大的絨毛玩具藍精靈,另外還送了一些廚房用具。

“這些都是我撿的。”他大聲地告訴我們。

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到。為了迎接格迪恩, 我太太特意做了西式中燒的大牛肉丸子和羅宋湯等等,還買了一瓶高度的伏特加酒。他吃得極其開心,一大盤牛肉丸子幾乎被他一個人吃了。他告訴我們:“這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好的晚餐。”他喝了很多酒,窄窄的腦門上沁出了汗珠,臉和脖子變得通紅。要不是我們後來在酒裏兌了一些水,他可能又會喝得伶仃大醉。當他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們家時,已快到晚上十一點,差一點就趕不上最後一班車了。

幾個月後,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深秋的晚上,我忽然接到我原來房東的電話。他告訴我,格迪恩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其他的房客告訴房東,他們已經有三天沒看見他啦。而且就在三天前的晚上十一點左右,他們曾經聽到從格迪恩的屋裏傳來一聲大叫。後來房東去敲格迪恩的房門,裏麵沒人回應。房東試圖打開房門,但怎麽也打不開。房東接著報了警。警察強行打破了門才發現,格迪恩的身體坐靠在門上,他已經死了。後來聽警察說,他已經死了至少兩天,是心髒病突發。那一年,格迪恩剛滿六十歲。

格迪恩的死使我悲傷了很久。人怎麽這樣脆弱啊,說沒就沒了呢?後來轉念一想:“如果他還活著,陪伴他的還會是貧窮,孤獨,更孤獨。些許,他在天國會更快活一些。” 這樣一想使我釋懷了許多。有一點我很久未能明白:他為什麽受傷以後就不去工作?他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那樣的話,他可能至少不至於那麽孤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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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ovewater 回複 悄悄話 解脫了。
賦閑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笑薇.' 的評論 : 謝謝!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據說如果領取政府殘疾人補貼的人外出打工是有限製的。可能還有一些社會因素。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沒有人願意雇用他是你的最後的問題的答案。一個悲慘的故事。就發生在我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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