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第一個老板是印度人
肖雨禾走進那扇小門,隻覺得眼前一片黃色,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廳,地麵是早已過時的黃色地板革,靠牆的地方好幾處都已經卷起來了。牆也是淡黃色的,很舊,不過還算幹淨。
兩把椅子放在一張小桌的兩側,權當是接待室。
從接待室通向裏麵的門是鎖著的,肖雨禾隻好輕輕敲了敲一扇緊閉著的窗戶。窗戶開了,一個女人聽明她的來意,客氣地請她等一會,自己去通知要見肖雨禾的人。
肖雨禾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耐心地等待。經曆了這麽多挫折,她已經不在乎專業對不對口,工作具體幹什麽,辦公室有多簡陋。她隻希望有一份能寫在簡曆上的工作,她得先在美國有個起點。
接待她的是一個矮小的印度人,自稱是化學博士。問了她很多化學方麵的問題,甚至讓她在一塊白板上畫出一個實驗室用的蒸餾瓶。麵試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到最後,那個博士棕色的臉上才現出一絲微笑。
回家路上,肖雨禾心裏很輕鬆,那些麵試的問題也太小兒科了!她心裏想,隻是不知道,這個博士會不會嫌自己的英語不夠流利。
兩天以後,肖雨禾接到工廠方麵的電話,讓她立刻就開始上班,實驗員工資是一個小時九美元,要三班倒,肖雨禾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
連她自己都想不通,如果是在中國,她想都想不出來自己會接受這樣初級的工作,而且還要上夜班。好歹她也是高級工程師,幹這種工作真是太委屈了。可是現在怎麽她的價值觀就像所有來美國的大陸人一樣,從根本上顛覆了?
肖雨禾現在對虛名完全不在乎了,在國內那種要求職稱,重視名譽的思想蕩然無存,一切都變得這樣現實。這樣一個低收入的工作,竟然就讓她非常高興,不管怎麽樣,自己總算開始在美國掙錢了,而且不是打黑工。
她鼓勵自己說,雖然工作不怎麽樣,但總算是邁出了第一步。為了工作方便,她還給自己起了一個英文名字,Andy。
工廠的老板是印度人,幾個工程師和經理都是印度人。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上班第一天,肖雨禾通過接待室的另外一道門,進入辦公室內部,一條長長的走廊,依然是滿眼的黃色。除了過道頭上那間大屋子是老板的辦公室外,每個主管經理和工程師都有自己的辦公室,其他還有會議室,複印室等等,與普通的辦公室差不多。
從走廊的後門出去,就是廠區,化工設備一目了然,一排反應器,幹燥器,換熱器,大大小小的儲罐,還有一座直徑不到兩米的蒸餾塔。
肖雨禾是內行,看見這些設備,她覺得好親切,一下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裏。隻是,與國內她工作的大型企業比起來,眼前這一家小工廠就像個小作坊,而自己由高級工程師變成了實驗員,這令她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兒。
工廠區側麵的平房就是肖雨禾工作的地方了。兩間很簡陋的屋子,外間屋子大一些,約有五六十平方米,靠牆的一圈擺放比較大的設備,有的肖雨禾見過,有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
裏間屋要小一些,大約有三十平方米,沿著牆一溜都是一米左右寬的水泥台子,台子上擺著各種比較精細一些的儀器,肖雨禾仔細看那些儀器,這些東西,她在大學的實驗室裏都見過,最裏麵還有兩台被認為是精密儀器的氣相色譜和液相色譜,條件比她預想的好些。
按工廠的規定,每個人上下班都要打卡,連那幾個工程師也不例外。每人一張卡,打卡機把上下班的時間準確地打在卡上。
肖雨禾對這種管理方式感到屈辱,想起小時候聽憶苦思甜報告,隻有舊社會的童工才每天打卡。第一次聽“卡”的一聲,覺得聲音那麽刺耳,就像是在自己的心裏穿了一個洞,她真不願意去想自己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實驗室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檢驗每天的產品是否合格。隻有三個化驗員加一個領班經理。三個化驗員三班倒,經理隻上白班。就是說白天工作時間,有一個化驗員在工作,還有那個板著臉的印度經理在周圍看著,偶爾他也會插手幫點忙。
上班第一天,經理就交給肖雨禾三件白大褂,指著領口上的號碼對她說:“Andy,記住衣服上的號碼,這就是你的衣服,這個掛衣服的鐵櫃子也是你的,不要拿錯了。”
他又指著實驗室門口擺著一隻筐:“每天換下來的白大褂扔在裏麵,洗衣公司會來收走,第二天早晨再把洗幹淨的衣服送過來,掛在每個人的櫃子裏。”
這倒是有點新鮮,想起自己在國內工廠時,曾經用汽油來洗滿是油汙的工作服。肖雨禾心裏不由感歎:“工廠雖然小,到底是在美國啊。”
小工廠到底是自動化程度低些,生產工藝也不是連續過程,盡管有叉車之類的工具,很多工作還是離不開人力。幾十個工人,凡是有一點技術的操作工人都是可以講英語的。其餘大部分工人一句英語也不懂。他們隻幹出力氣的粗活,領班工頭用西班牙語告訴他們應該幹什麽,他們就照做。
肖雨禾甚至猜測,這些人大概都是墨西哥人,或者南美其他國家的人,統稱“老墨”就沒錯,也許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人都是打黑工。如果猜得對,老板付的薪水有可能低於美國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而這些人則無處告狀。
休斯敦的夏天特別長,從四月開始,烈日的陽光就烤得人皮膚發痛。高高低低的設備裏是滾燙的原料,金屬外殼在陽光下反射出極其耀眼的銀光,讓人不敢直視。
在烈日下工作的那些工人們,皮膚曬得黝黑,汗水在衣服上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八小時結束的時候,工作服上已是鹽漬斑斑。
看見下班的工人們出門前,順手把脫下來工作服扔進擺在大門口的衣服筐裏,肖雨禾才突然領悟到那個筐子的意義,每天讓洗衣公司的人來收去洗,實在是太有必要了。
小工廠十分簡陋,沒有“食堂”這種時髦的設施。周圍十幾英裏都是工廠區。肖雨禾別無選擇,必須自己帶一頓飯。中國飯要吃熱的,肖雨禾不願意到廠辦公室的微波爐裏熱飯,她覺得自己現在不屬於那個圈子了,剛開始時,她試著去了一次工人們吃飯的工棚,那裏有台微波爐。
工棚是工人們中午休息吃飯的地方,三麵有“牆”,兩個牆角各坐著一台大電扇,就像兩台強力鼓風機,發出的噪音和風的呼呼聲幾乎蓋過了人們說話聲。
肖雨禾猶豫了一陣,才渾身不自在地走進工棚。當她從這群工人中穿過時,感覺到很多好奇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可以逃過。
她也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這些人,他們渾身散發著熱騰騰的汗味,工作服都被汗水濕透,狼吞虎咽地啃著自己帶的三明治,喝著幾乎被陽光燒開了的礦泉水,一個小錄音機裏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他們快樂地大聲說笑著。
不知怎麽,中國農民工的形象突然閃進肖雨禾的腦海。在中國的大城市裏,常常看見在新建樓房工地上忙碌的農民工,幹著最苦最累的工作,拿著最低的工資。
而肖雨禾眼前這些人,似乎比國內的農民工還要辛苦,他們不懂英語,隻能聽那位懂西班牙語的工頭吆喝,在德州“有人就必須有空調”的規定下,他們在一個隻有兩台電扇的工棚裏休息。
“這應該算是美國最底層的城市人群了。他們活得這樣辛苦,看起來卻是快快樂樂,怎麽說我也是在有空調的房間裏工作,還有什麽可以抱怨的!”肖雨禾在心裏這樣評價他們,也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