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博士也要自己去現場
餘爭鳴上班兩個星期,對辦公室內的工作程序都熟悉得差不多了。約翰對他說:“公司給你設定的培訓時間是六個月,這期間你除了去公司總部參加一些技術研討會,更主要是要熟悉現場工作方式。你懂技術,但是美國使用放射源的規定和操作方式可能和你們中國有些不同。今天我們一起去工廠,你先試一下。”
約翰說著,在前麵領路,帶餘爭鳴到辦公室後麵的一棟建築。那裏曾是車庫,現在權且充當了工具庫房。餘爭鳴跟著約翰七扭八拐繞過一排排堆滿工具的架子,走到一個角落。那裏有一個井蓋,看起來像普通下水道用的窨井蓋。約翰先是打開井蓋,露出尺寸稍小些,但是厚重很多的一個鉛蓋,他移開鉛蓋,下麵露出一個鉛製的盒子。約翰用專用大鉗子,小心翼翼從鉛製儲藏盒裏夾出測試需要的核放射源。他將放射源放入一個可以攜帶的專製鉛罐,雙手捧起罐子,放在了工具車的尾部。
餘爭鳴看見約翰在做這一切時,就像提著一件普通工具,連防輻射的衣服也沒穿,而且自始至終表情怡然自得,嘴裏還不停地嚼著煙葉,因為化工廠裏嚴禁吸煙,所以公司裏很多人都靠嚼一種特殊的煙葉來過煙癮。
餘爭鳴的感覺有些複雜。他是這方麵的專家,他知道他們所用的放射源的核輻射量不大,如果按規定操作,對人體應該沒有傷害,但是就這樣隨意地捧在手上,似乎也太輕率了。在國內攜帶放射源可是有非常嚴格的規定,得由專人操作存儲。正是因為放射源的保存和運輸過程太繁瑣,他研究的技術在國內推行起來才會阻力重重。餘爭鳴沒想到那些令他一籌莫展的事在美國竟如此容易。這兩種做法反差太大了,他一時也難判斷誰對誰錯。
約翰和餘爭鳴把所需要的工具裝上車,就出發去工廠了。車子一直向東,駛向著名的高爾夫海灣工廠區。路兩側的化工設備不似辦公室附近的那些中型工廠,而是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密集,車子穿行其中,像是進了一片工廠森林,餘爭鳴突然覺得車子就像一片樹葉,漂浮在龐大設備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開了一個小時,高高低低的各種大型化工設備仍然望不到邊。餘爭鳴在國內搞核測試技術研究多年,足跡幾乎遍布國內的石油化工企業,大型化工裝置他也見得多了,但是這等規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讓他深為震撼。他心裏感歎,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約翰把車停在了一家工廠大門口。二人在接待室填了一係列表之後,又被門衛引進一間小屋,接受30分鍾的安全培訓,其實也就是看一段工廠安全注意事項的電視短片。在這之前,餘爭鳴已經參加了若幹次全天的各類安全培訓,州、縣、區管理部門的安全培訓通過證書也拿了一堆。可這30分鍾的電視片有它的特殊性,它除了再次提醒所有來訪人員要注意的安全事項,還簡單明了地介紹了這家工廠自己特有的危險標誌,特別需要注意安全的要點,和逃生的方法等等,盡管隻有三十分鍾,卻是十分有用。
餘爭鳴盯著屏幕,心裏感歎。回想在國內時,幾乎所有他去過的工廠,對陌生訪客隻登記一個名字和單位就可以進入,從來沒有過安全教育或提示。他甚至動了一下心思,想要是能把這套安全管理製度介紹給中國企業就好了。
拿到了工廠的通行證,他們把工具車開到待測試的裝置下麵。這種巨型設備,專業上把它們叫做“塔”,是石油化工廠裏最高也是最主要的設備之一,高度大概七八十米,直徑也有十幾米。塔內是幾百度高溫,雖然塔外麵裹著厚厚保溫層,保溫層的表麵還是散發著熱氣。餘爭鳴仰頭看了看,不禁有些眩暈。
在國內,餘爭鳴一直被當作研究塔的專家,多少年來,他都是從工廠要來數據做分析研究,然後就是發表論文。這家美國公司也正是因為看中了他的研究成果,才把他從中國直接雇傭來的。餘爭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得親自爬到塔上去取測試數據。他想起上次約翰到中國,對中國合作夥伴的評價:“你們的效率太低了。在美國,我們一個人要做你們幾個人的事。” 現在,餘爭鳴才體會到所謂“幾個人的事”的確切含義。是啊,在中國,這種爬到幾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塔上取數據的事,怎麽會輪到博士親自做。就是年輕的操作工們也是望而生畏,也難怪自己的技術在國內推廣起來困難重重,都是因為沒有這種吃苦受累的精神啊。
餘爭鳴按照約翰告訴他的經驗,先去廁所倒空了肚子,因為一旦爬上去了,再想上廁所就難了。然後按作業要求穿戴好個人防護衣物、手套、安全帽、耳塞,防護眼鏡等等。一切就緒,約翰叮囑餘爭鳴:“我事先看過,下午三點後,我們的測試地點就在塔的背陰一麵,不會直接曬到太陽,現在已經快三點了,我們應該可以一次完成。”餘爭鳴點點頭,背著沉重的儀器和幾瓶礦泉水,跟在約翰後麵開始登塔。
安裝在塔壁上的豎梯是九十度垂直,裝有安全護欄,窄窄的空間隻容一個人穿過。餘爭鳴穿著灌了鉛似的工作皮靴,手腳並用地開始往上爬。三十米,四十米,五十米……越來越高。他感覺到整個塔身在微微顫動,卻不敢低頭往下看。保溫層表麵散發出的熱氣有些烤人,其中還夾雜著嗆人的化學品味,餘爭鳴頭上的安全帽被曬得發燙,讓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烤箱中。背上的儀器越來越重,身上汗水像雨水一樣順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一直流進腳下的工作皮靴。
有點暈眩,他盡量地望上看,避免眼角餘光掃到腳下幾十米深處那些縱橫交錯的管線和大小各異的設備。終於到了預先計劃好的位置,他看看身邊約翰,約翰一臉淡定,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感染了他,他也深吸一口氣,開始工作。
當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測試工作時,餘爭鳴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幾十米的高空工作。七個多小時,他們沒吃任何東西,隻喝水,但由於出汗太多,倒不用上廁所。工作結束時,已經是滿天繁星。餘爭鳴終於從塔上下來了,當腳踩在地麵的那一刻,他雙腿發軟,幾乎跪在地上。他這輩子都沒像那一刹那,覺得腳踏實地的感覺是這樣好。
驅車回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十多點了。兩人在路邊找了一家好餐館,各要了一大份牛排,約翰還為兩個人要了啤酒。對於這種強體力消耗,而且通常會錯過吃飯時間的任務,公司會報銷一頓豪華晚餐作為補償。餘爭鳴端起啤酒杯,心頭湧上一股勝利者的喜悅。那種完成任務之後,大汗淋漓的痛快,把他上塔之前的複雜心緒一掃而光,心裏倒也添了幾分豪氣,他為自己闖過了負重登高這一關感到驕傲。
從那以後,餘爭鳴在這家公司工作的幾年裏,到工作現場進行數據采集便成了家常便飯。他的足跡幾乎踏遍了美國每一個石油化工區和一些國外的石油化工廠。
學好英語,是肖雨禾現在最想做,而且最迫切要做的事情。好多人以為,在美國住幾年英語自然就好了。肖雨禾可沒那麽天真,她非常清楚地知道,不努力學習,英語是不可能走進自己腦子裏的,英語對她來說是必須要闖的關。可是剛來美國,憑自己這點英語基礎,正規學校的大門是進不去的。而靠餘爭鳴一個人的工資在美國白手起家,的確也沒有多餘的錢去上學。現在聽說有免費英語班,那可真是天上掉餡餅,而且就在街對麵的教堂裏,沒有車也可以去。正如趙躍進所說,電視新聞語速太快,肖雨禾幾乎一個詞都聽不懂,租了錄像帶,她可以反過來倒過去看,還真是學習英語的好辦法,而且也花費不多。想到這個法子,肖雨禾心裏不由得一陣狂喜,對趙躍進充滿感激。
學英語心切,周一早晨,送女兒到學校後,她就直接往公寓對麵的教堂去了。
在這裏,教堂大概是數量最多的公共建築了。幾乎每個街區,或兩三個街區就有一個教堂。肖雨禾記得那天魏軍說過:“美國人的教堂和加油站一樣多。”她當時覺得魏軍說話很誇張,後來留心注意一下,發現也差不多。就他們公寓門口的這條街走到頭,街口兩側就有門對著門的兩家教堂。左邊的那家雖沒有傳統教堂那種哥特式尖頂,但也能看出來與普通建築的不同,赭色磚牆和人字形屋頂透出一種莊嚴的氣勢,房頂上豎著深咖啡色的十字架。門口停車場很大,入口處的牌子類似商店的電子廣告牌,教堂的名字是一米見方的彩色液晶顯示屏,白天也在閃爍。兩排不知道名字的樹從教堂的大門一直延續到馬路邊,樹梢開滿了紅花,樹根周圍鋪著深咖啡色的木渣,整齊漂亮。相比之下,右側的那家教堂就簡單很多,建築是淺灰色人字形的屋頂,外牆是玻璃的,像一棟普通的庫房。教堂周圍沒有植物,靠路邊的樹木也是普通的橡樹,和整條街道兩側的樹沒有區別,如果沒有十字架和路邊的木牌上教堂的名字,很難注意到這是一家教堂。
“教堂都是教徒們捐錢修的,所以從教堂的建築規模,大概就知道來這裏的教徒們的錢包有多大。有的教堂氣派堂皇,有的就是一棟普通民宅,在房頂上豎個小十字架就行了。”
“在美國的公共場所,‘種族’和‘宗教’是特別忌諱的話題。而到了教堂卻分得很清,有白人的教堂、黑人的教堂、猶太人的教堂、中國人的教堂等等。一到禮拜日,各自去自己喜歡的教堂,穿自己民族的衣服,說自己的母語,就像是回家了一樣。”
“所有教堂除了做禮拜,還辦些培訓班,組織孩子們遊戲,偶爾還在做禮拜的大廳裏演文藝節目。辦免費英語班也算活動之一吧。大家在教堂裏混熟了,成了朋友,成群結隊地出去旅遊等等。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教堂更像是俱樂部。”
魏軍當時說的這些話,肖雨禾都記住了。現在,她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座教堂,與街口的兩座教堂相比,應該算是中等吧,比普通民宅大一些,外牆是磚砌的,看上去有些年代感,窗戶窄而高,安了鐵護欄,院子也有鐵柵欄圍著。這在眾多居民區的教堂建築中算是很不錯了。
肖雨禾站在教堂門口,稍微猶豫了一會,然後怯生生地輕輕把門推開一道縫,她側耳聽了聽,沒有唱詩,也沒有喧鬧,靜悄悄的。大概因為是周一吧,教堂裏沒有舉行活動。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看見門廊側麵的牆上掛著一塊木板,上麵橫七八豎地用圖釘釘著些彩色紙片。木板下麵放了張小桌,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些小冊子,肖雨禾估計是宗教的宣傳材料。她盡量放輕腳步,往裏走。室內的滿鋪地毯踩上去有些硬,有些像普通辦公室裏鋪的那種,因為是深棕色,使得整個空間的光線都變得很暗。門廊的盡頭是兩扇緊閉的大門,肖雨禾判斷那可能就是通往禮拜堂的門。順著大門的兩側延伸出去的是一條窄窄的走廊,橫穿過整棟房子,走廊的一側有幾間房子。陽光從走廊兩頭的窗戶透進來,被鐵欄杆切割成幾塊的光影,看上去像奶酪一樣被扔在窗下的地毯上。如果不是那兩扇通往禮拜堂的大門,這房子的結構就是一個普通的辦公機構,有一刹那,肖雨禾甚至產生了幻覺,覺得像是到了自己原來單位的衛生所。
順著走廊走了一個來回。房間的門都關著,不見一個人影。她在走廊盡頭看見棕色扶手的樓梯,就順著窄窄的樓梯上到二樓。二樓也是長長的走廊,與一樓不同的是,走廊兩側都有帶小牌子的門。
有間屋子的門敞開著,一位老婦人在一張桌子後麵看報紙。聽見腳步聲,老婦人抬起頭來,看見肖雨禾站在麵前,就微笑著問:“太太,我能幫你做什麽?” 肖雨禾用她那點有限的英語努力表達她想在教堂學英語的願望。老太太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熱情地告訴她說,下周正好開新班,周一來報名上課就行了。
教堂的免費英語課教室設在二樓的三間小屋裏,分別是初級班,中間班和高級班。報名很容易,隻需在一張表格上填上名字和社安號就行了。另外一張紙上有幾道極其簡單的英語題,算是入學摸底測驗。肖雨禾隻用了幾分鍾就答完了那幾道題,然後她被分到了中級班,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8點到11點來上課。
在屋子角落,肖雨禾注意到一張小桌子上堆了幾摞書。一問才知道是教材,十美元一本,買不買自便。肖雨禾翻了翻,覺得印刷精美,圖文並茂,就不舍得放下了。她看見好些人嫌貴不買,而她實在是喜歡,而且學英語是眼前第一重要的事,所以盡管囊中羞澀,她還是毫不遲疑地花了三十美元買了三本書。這幾本書後來用不著了,可她一直保存得好好的,隻因為喜歡。
報名後第二天就是周二,開始上第一堂課。中級班的教室就是三間小屋中的一間,課桌是塑料長條桌拚起來的,椅子也是塑料折疊椅,好像隻是為了英語課臨時擺放的,可以隨時拆開來作其他用途。教室裏沒有黑板之類可以寫字的東西,連個小講台也沒有,隻是在前麵放了一把塑料折疊椅,肖雨禾想那應該是老師坐的。
班上二十幾個學生,以女人和老人居多,從二十多歲到七十多歲都有,各種膚色,總之都是些白天不用上班的人。看膚色,南美人的比例高一些,也有好幾個亞裔人。而隔壁教室的初級班裏幾乎全是南美人。一些人用自己的母語和認識的人聊天。
肖雨禾走到一對老夫妻旁邊坐下,老夫妻看起來像亞洲人,應該是七十歲隻多不少。老太太主動地對肖雨禾笑一笑,用中文問:“你是中國人嗎?”
肖雨禾趕緊回答:“是啊,來美國一個多月了。你們呢?”
老太太笑了,說:“我們從台灣來的,十幾年了。”
“十幾年了?還要學英語嗎?”肖雨禾有點驚訝地問。
“我們老了,學得慢,沒事就來學學吧。”老太太笑嘻嘻地回答。
正說著,老師進來了。這是一個約六十歲的亞洲女人。個頭矮小,圓臉盤,很和善的樣子。她先詳細介紹自己,說自己是美國出生的韓國人,然後又讓學生們挨個自我介紹。接著,發給每個人一張紙,讓大家寫點東西,她一再解釋: “隨便寫,寫什麽都可以,寫錯也沒關係,隻是為了了解每個人的英語水平。”
開始上課了,老師隻花了一點時間在課本上,然後就像聊天一樣給大家講一些生活的常識。她非常耐心地教肖雨禾和她同學們如何在超市裏挑選食品,如何讀藥瓶上的標簽,怎麽和醫生預約時間看病等等。這些知識對於肖雨禾這樣的新移民來說,比學習英語本身還有用。一節課上完,肖雨禾對英語課和老師都甚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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