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芳鄰趙躍進
海倫送來的全部家具不過是一張大床,一張小床,說是床,其實連床頭都沒有,就是幾根簡單的角鐵架子支撐著個床墊。海倫還幫他們代買了床單枕頭等床上用品,還有一大兩小三個布沙發,和一套很簡單的早餐桌椅,外加一套六件組合在一起的大櫃子。沙發和櫃子明顯是舊的。除此之外,還有些廚房用的杯盤之類的東西,也是舊的。這些東西在商店裏,就算是新的,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兩千美元。可是餘爭鳴手裏拿的賬單上竟然寫著7,000美元,其中包括1,500 美元的谘詢費。
“什麽谘詢費?”餘爭鳴問。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和你聊了三個小時,每小時收費是500美元。”海倫回答。
“這個沙發要三千多?看起來像是舊的?商店裏這種麵料的沙發四百美元也不值啊。櫃子也是舊的。”餘爭鳴無力地爭辯說。
“你要的高靠背不是標準尺寸,買不到,這的確是舊沙發改製的,可這是專門為你定做的,花了很多人工。麵料也是照你指定的,專門為你買的。定製的東西當然比商店裏貴些。櫃子雖然是舊的,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有好多抽屜,而且這是橡木的,能用很多年,搽點家具油看上去很棒。”海倫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些餐具也都是舊的,沙發上這個墊子也是舊的。”肖雨禾在一旁忍不住了。
海倫繼續微笑著說:“床單是新的,你看這個小床的床單,圖案上的這個印第安女孩是迪斯尼最新的動畫片,你女兒一定喜歡。餐具的確有些舊,不過瓷器無所謂新舊。這可是兩整套餐具。大小盤子,杯子,每樣都是十五件以上,而且是很好的牌子。這種圖案曾經很流行,現在你們已經找不到了。如果到商店去買類似款式的新餐具,沒一千美元拿不下來。那套早餐桌和四把椅子是新的,等你們將來買了房子,這套餐桌可以放在早餐廳裏,你們可以再買一套正餐家具。”
餘爭鳴和肖雨禾都聽傻了,他們還以為蘇珊帶這個老太太來是友情幫忙的,想不到她是職業的居家設計師,是專門按照客戶的要求來設計家具和家飾用品的。老太太海倫的確是提供了非常好的服務,剛才還是空蕩蕩的公寓,一下子就像模像樣的了,廚房用具也都配齊了,這給他們解決了大問題。可是這些家什裏,舊東西占了一大半,而且還那麽貴。餘爭鳴腸子都悔青了,他哪裏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隨便瞎聊,竟然就是下了訂單。那些個東拉西扯都是錢啊。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一時怎麽能拿出這麽多錢來?7,000美金可不是個小數目。
萬般無奈,餘爭鳴隻好趕緊給約翰打電話討教。約翰一聽也愣了,他沒想到蘇珊好心,竟然做了這麽一件荒唐事。沒有辦法,他隻好幫著餘爭鳴和海倫討價還價。海倫始終是麵帶著微笑,可是一分錢都不肯讓。幸好公司給的搬家費還剩一些,餘爭鳴又加上自己剛剛領到的工資,勉強湊夠了錢給了海倫。
肖雨禾倒是不怨蘇珊,人家是好心幫忙,蘇珊也不知道海倫是這樣收費的。不過後來慢慢過起了日子,她和餘爭鳴才體會到,海倫幫著買的這幾件家具不僅顏色協調,而且質量的確不錯,他們用了很多年頭。尤其是那套舊餐具,肖雨禾非常喜歡,她沒見過釉質如此精細,圖案又如此別致的盤子,用了二十年,她都不舍得換掉。隻是當時那種捉襟見肘的情景,如此昂貴的價格,讓他們多少年都不能忘記。
周六晚上,趙躍進帶著丈夫魏軍和不滿十歲的兒子魏曉波,來到餘爭鳴家,想彼此熱絡一下。大家都是從北京出來的,說起京城的好些地方和事情,都能對得上話,因此很聊得來。魏曉波比餘青青小一歲,還在上五年級,而且也會說中文。兩個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魏軍個子不高,稍胖,圓臉,天生一副彌勒佛的表情,人很隨和。他像很多北京人一樣健談,說話調門兒高,並不時夾著的笑聲,聲音聽起來有點尖。魏軍曾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學77級的高材生,在國內拿到博士學位,1988年來美國,在北方某個州的大學裏做公費訪問學者。訪問學者的簽證期限是六個月,但他不想那麽快回國,為了在美國多呆幾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向學校申請再讀一個博士學位,把公派簽證換了學生簽證。1989年初,魏軍的妻子和兒子以短期探親的名義也來到了美國。
魏軍笑著說:“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未來是什麽,也沒想過要永遠留在美國,隻是想盡量多呆點時間,呆不下去了就回國。不過說實話,我的潛意識裏,還是很希望能留在美國。以前在北京,看見長安街上飛跑的轎車裏坐滿了外國人,我當時就想,當外國人真他媽好!”他哈哈一笑,推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接著說:“到了這裏,看見人家的生活水平,才知道我們差得有多遠,就更想當‘外國人’了。不過我們從來沒有妄想過綠卡之類的事,隻想多呆一天是一天。我們周圍的同學大概都是這麽想的。沒想到,可望而不可及的綠卡突然從天而降。我記得很清楚,九二年,美國政府公布了一個法案,允許1990年4月11日之前來美的所有中國大陸人,不管什麽途徑來的,都自動地變為美國永久居民。這個法案幫了我們的大忙,我們這批人都順利地拿到了美國政府專門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頒發的綠卡,至少我認識的人那次全都拿了綠卡。”
魏軍說他現在第二個博士學位也拿到了。可是找工作很不順利。他導師人很好,推薦他到休斯頓大學繼續做博士後。他便舉家遷到休斯頓。在新導師的實驗室裏一邊做研究一邊找工作。
魏軍說話時,趙躍進已經幫肖雨禾把兩杯茶端進客廳,分別放在餘爭鳴和魏軍的麵前,然後又回廚房,端起自己的那杯,看見肖雨禾在為客人準備水果盤,她感歎說:“看你買的這些水果,好新鮮!老魏當學生的那幾年,我們吃的都是快要過期的食品。商店裏快要過期的食品減價處理,有人去買一大堆會來,分給大家,我們住在一起的留學生都是這麽過的,我那時候很少自己去超市買東西的。”
她轉回廳裏,開始打量屋子,嘖嘖稱道:“你們才來美國,就住這樣的公寓,這麽快就連家具都配齊了,真是太幸運了。我剛來的時候,我們學生都住在地下室。廚房地毯髒得都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了,一踩直冒油,全是中國學生做飯給弄的。當學生家屬好辛苦,八九年我來美國的時候,還沒下飛機,老魏就給我聯係好了去打工的餐館。我們這些陪讀的,都是一下飛機就直奔餐館打工。沒辦法,當學生實在是缺錢。哪像你,都來美國一個多月了,還沒打過工吧?多幸福啊。”
肖雨禾笑著說:“你那會兒叫八十年代,現在是九十年代了,在進步嘛。”
趙躍進中等個子,身材圓滾滾的,有點胖,卻不臃腫,一雙大眼睛總是帶著笑意,臉上表情很生動。她笑著說:“是啊,看看我們這身衣裳,都還是出國時帶出來的,是中國八十年代的款式了。出來這些年,我們都沒買過什麽衣服。”
聽見這話,肖雨禾不禁回頭掃了魏軍一眼,果然看見他身上的確良襯衣,還有腳上的尼龍襪子。
魏軍顯然不關心趙躍進在說什麽,他繼續跟餘爭鳴談他前些年當學生的事。趙躍進聽了幾句,插話進來:“那時候,他們讀博士的人還可以從導師那裏拿些津貼,而我們學生家屬就慘了,探親簽證是不能打工的,我們打的那叫黑工。如果有檢查的人來,老板一個眼色,我們就得趕緊從後門溜出去。要是被人抓住,不僅要罰老板的款,我們還要被遣送回國。我洗過盤子,在中國人的小旅店裏打掃過房間,看過孩子,還給人家遛過狗。不過我和其他打黑工的留學生家屬一樣,不僅不後悔,而且還很快樂。要知道出國前,我的工資每個月才一百多塊人民幣。在美國,盡管是打黑工,我半天就能掙到這些錢。我覺得在美國,隻要努力工作,就可以掙更多錢。而當時在國內,不管你怎麽努力,每個月的工資也不會多一分錢。再說,美國大環境比國內好多了,電視劇裏總說餐館老板如何如何壞,可我遇到的飯店老板還有其他人,對留學生家屬都很幫忙。真的,我當時還真覺得挺溫暖的,所以我們那群學生家屬都很喜歡美國。至於將來怎麽樣,我們不去想,想也沒有用。大家一起聊天,都認為應該盡量多打點工,多掙點錢,就算呆不下去,帶著錢回國也不錯啊。”
“你現在又說人家的好話,那時候你不是還抱怨別人叫你‘魏太’”魏軍在旁邊笑著插了一句。
趙躍進也笑了,她對肖雨禾解釋說:“有一次,我在一家香港人的餐館裏打工,聽不懂老板娘的廣東話,老板娘居然笑話我,‘哎喲,不會說廣東話,怎麽敢來美國啊?’我當時心裏真想叫她們井底蛙,這麽大的中國,說廣東話的才有幾人。老板姓葉,大家都叫老板娘‘葉太’,當她們知道我老公姓魏,就叫我‘魏太’,我聽著渾身起雞皮。”說著雙手抱在胸前,在兩個胳膊上搓起來,好像雞皮又起來了。
學化工的肖雨禾腦子裏浮現出“液態”兩個字,不由得笑出了聲。趙躍進繼續說:“我堅決地抵製,請她們一定叫我的名字,趙躍進。”說著,她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又補充一句:“那個老板娘是刻薄了點,不過想想,一家人全靠那個小餐館或著,真的也不容易。人家肯用我這個一句廣東話都聽不懂的人,就算不錯了。”
趙躍進想了想又說:“偶爾我也會有點遺憾,在美國,我的專業優勢沒有了。我也是77級的,外語學院畢業,一直在大學裏當英語老師。那時候我真的很有優越感,覺得自己可牛了。”她笑了,又有些自嘲地接著說:“到了美國,那種大學教師的優越感消失得幹幹淨淨。在這裏,但凡是個人,英文就比我好。三歲孩子的口音都比我標準,當時我真是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用的人,除了遛狗還能幹什麽?”
她嗑著自己帶過來的瓜子,繼續對肖雨禾述說過去幾年的經曆:“再說,當時沒有工作簽證,就是想幹別的,也沒可能啊。拿到綠卡後,我才看到了新的希望,決定要重新開始。我仔細考慮過,我雖然沒有理工科基礎,但是英語不差,可以學教育學,將來努把力拿個教師執照。當老師那可是我的長項,我在國內還拿過優秀教師獎呢。隻要有了學位,找個中小學教師的工作還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就在魏軍他們學校裏,一邊打工一邊上些課,辛苦了這些年,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拿了一個教育學碩士學位。搬到休斯頓後,我送出去好多簡曆,前幾個星期才剛剛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為了工作方便,也為了波波能有個好學區上學,我們選中了這家公寓。”
“你現在是老師了?”肖雨禾問,眼神裏流露出羨慕。
“我的‘職稱’是老師,可我的課堂不在教室裏。我要一家一家地到殘疾孩子家裏去上課。”趙躍進說。
“到別人家裏給殘疾孩子上課?”肖雨禾很好奇。
趙躍進有點得意,也有人對她的“事業”感興趣了,她說:“在美國,從五歲到二十一歲的殘疾人和正常孩子一樣是免費上學的。但是五歲以下和二十一歲以上的殘疾人,聯邦政府就不管了,由各州政府自己處理。我們公司就是州政府資助的,專門照顧殘疾人。我的工作是教二到三歲的殘疾孩子。我‘班’裏有二十幾個孩子,多數是智障。我的工作呢,就是每周訪問每個孩子一次,所以我每天都要開著車,從一個孩子家跑到另一個孩子家,一天要訪問五六個孩子家,每個孩子一小時。”
“那你不是很多時間都在路上?”肖雨禾問。
“是啊,不過孩子們的家都在這一帶,不是很遠,我家隻有一輛皮卡。我每天要先開車把魏軍送到學校,再開著車一家一家訪問學生。”
“兩三歲的年齡,就是正常孩子也學不了什麽,何況是弱智兒童,你教他們什麽呀?”肖雨禾的好奇心被勾起來。
“我帶著一個大包,所謂上課,就是從我的包裏掏出我帶來的玩具,逗孩子玩玩。通常聽聽家長的匯報,比如孩子這周又學會一兩句話了,會走路了等等。然後再回答家長一些問題,比如對這種智障兒童,用什麽方式教育會更好一點。換句話說,就是把我學到的教育特殊兒童的知識傳授給家長們。一般下午不到四點,課就結束了,我再到大學去接魏軍回家。你們別小看這份工作,教育這些孩子比教育普通孩子的要求高,我比別人多上了好幾門課,才拿到的特殊教育執照。”趙躍進有些驕傲地說。
魏軍在旁邊插嘴說:“你就再努力地教,他們也成不了正常孩子,我看美國政府就是浪費錢。”
趙躍進不理丈夫,繼續對肖雨禾說: “你不知道,在美國,那些殘障孩子的家長權利可大了。他們可以要求政府專門派一個老師照顧他的孩子,所以政府養一個殘障孩子的費用很高,是供一個正常孩子上學的不知多少倍。”
“以現在的醫療技術,孩子出生前就應該知道是不是有問題,孩子有殘障就不要生出來嘛。”肖雨禾說。
趙躍進說: “據我所知,美國有些州的法律是不允許人工流產的,德州是允許的。大概是宗教的原因吧,好些孕婦明明知道胎兒有問題,還是堅持要生出來。”
她又補充道:“我現在的執照隻能教五歲以下的孩子。不過公司同意我繼續去上學,還給付學費,等我再拿一個特殊教育執照,就可以教大人了。隻是那些課都排在業餘時間,所以我現在晚飯後還要趕著去上課,每周兩次,到家都已經是晚上九點鍾了。但願拿到執照後,能調到照顧成年殘疾人的部門去,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成年殘疾人怎麽照顧?” 肖雨禾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兒。
趙躍進臉上還是笑盈盈的,說:“要非常耐心,根據不同的情況,教給他們一些生活技能。比如教一個弱智的人掃地或者洗衣服,帶他到醫院裏,教他在固定的兩條走廊掃地或在洗衣房洗衣服,幾天以後他學會了,醫院就可以雇他來掃那兩條走廊或者洗衣服。這樣他就可以養活自己了。”
“美國政府在這方麵還真是仁義。” 肖雨禾感歎地說。
“都是納稅人的錢啊,不過比用來打仗強點。” 魏軍插進來說。
談起所學的專業,肖雨禾口氣裏無比羨慕,對趙躍進說:“你學英文多好啊,你就沒有語言障礙了。不像我,大學裏我的專業外語是日語,現在好了,日語還給老師了,英語是自己學的,根本不夠用。到這裏又聾又啞,連電視都看不懂。要是有個地方學英語就好了。”
“對麵教堂裏就有免費的英語班。在美國,不會說英語的外國人太多了,所以很多教堂都辦免費英語班。另外,電視新聞講話太快,你一時跟不上,看些簡單的電影,有趣又能幫你提高聽力。你沒車,走不遠,公寓大門口斜對麵有家店,裏麵出租錄像帶,一美元一盒。你要是悶了,也可以租來看。” 趙躍進說。
“是嗎!?”肖雨禾的眼裏放出光來。
一個普通公寓要什麽職業的居家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