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爭鳴隨約翰推門進了銷售辦公室,一股冷氣迎麵襲來,前一刻被汗水濕透、黏膩膩貼在前胸的襯衫刹那變得冰涼,激得他打了個寒噤。
屋子中間有張小圓桌,圍了兩三把椅子,應該是給買主和推銷員洽談時用的。靠牆有兩個格子間,沒有門也沒有窗,餘爭鳴看見裏麵的桌子上擺著計算機,猜大概是給買主辦貸款和過戶手續的地方。牆角一張小幾,上麵放著一台咖啡機,新煮出來的的咖啡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壺邊摞著一遝紙杯,還有幾包袋裝糖和咖啡伴侶碼放在旁邊的一個小紙盒裏。
見有顧客進來,一個瘦瘦的推銷員迎上來,烏黑的頭發顯出他的南美血統。他滿臉是熱情地遞過兩張名牌:“你們好啊,今天可真熱,我叫傑克,請問想看什麽車?”
約翰回答說:“我們想找一輛小一點的,裏程數低一點的車。”
傑克隔著玻璃窗指著靠停車場北邊的一排車說:“那一排都是,你們看中哪輛?要不要試開一下?” 約翰點點頭,指著那輛藍色的雪佛蘭,又指了指一輛白色的小福特車說:“那輛也試試。”
傑克要了約翰的駕照,複印後拿上車鑰匙,把他們帶到那輛藍色的雪佛蘭前,打開車門,示意讓他們上車,他自己卻沒有跟著。餘爭鳴有點驚訝,心下思忖:“他不跟著,難道不怕我們把車開走了?”琢磨一陣,他才想明白,人家手上有約翰的駕照複印件,沒人敢把車開走,再說這輛舊車也不值什麽錢。
約翰讓餘爭鳴坐駕駛座,自己坐旁邊,讓餘爭鳴把車開出停車場。也許是想到自己一家剛到美國,買車也算是件大事,餘爭鳴略微有些緊張,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冒汗。他按照約翰的指點在附近的路上繞了一圈,然後,又試了試那輛福特車,最後還是選中了那輛藍色雪佛萊。
試完車,他們倆回到屋子裏,傑克過來,遞給他們每人一瓶冰鎮礦泉水。兩人迫不及待擰開瓶蓋,猛灌幾口,冰冷的水流穿過喉嚨,直達體內,散去了他們身上的暑氣。
約翰在小圓桌邊坐下,對傑克說:“我們對那輛雪佛蘭有些興趣,不過這輛車已經開過四萬英裏了,車門有劃傷,絕對值不了三千美元。” 餘爭鳴發現他漏掉了那二百美元的零頭,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約翰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這樣吧,我們付兩千美元。”
傑克說:“先生,這輛車成色很好,裏程數又低。你很難找到這種條件,價格又這麽便宜的車。我們最多可以減掉二百美元,三千美元是最低價了。”
約翰絲毫不為所動,他很在行地說:“1991年的車型,四萬多英裏,門上有傷,這車可值不了那麽多,兩千二是我們的最後價格。”
傑克麵露難色:“這個價格太低了,我做不了主,你們請等等,我去問問經理。”他轉身進了格子間。
餘爭鳴心裏開始快速盤算:“看起來就是三千美元了,我還沒有拿到第一次薪水,公司的搬家費也還沒有到手,就算拿到,還要扣掉稅,保險……。’
他還沒有算清楚,傑克回來了,對他們說:“經理說可以降到兩千八百美元,不過這樣我們都沒什麽賺頭了。”
餘爭鳴的心裏一陣高興:“兩千八,比我的計劃還低了兩百美元,”他剛想說話,約翰用手勢製止了他,轉頭對傑克說:“我們看了好幾家,如果兩千八,我們立馬到隔壁家去買那輛福特,車型號比這輛高一檔,成色也好多了。就因為我們覺得有點貴才來你這兒的。”
餘爭鳴見約翰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心裏有點打鼓,價格壓得太低了,會不會人家不賣了?他臉上露出窘迫,眼睛不敢正視傑克。而傑克顯然看出了餘爭鳴的糾結,轉而以守為攻,將目標轉向他:“是你在買車,對嗎?你也試開了我們這輛車,感覺很好對不對?兩千八是不是很值?”
餘爭鳴尷尬地笑了一下,躲開傑克咄咄逼人的目光,給約翰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咱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約翰不理他,對傑克說:“他剛從中國來,不知道怎麽買車,所以才請我幫忙。你和我談。他沒錢,兩千二是他能出的最高價。”
傑克顯得非常為難,說:“我再去找經理談談,看可不可以再降一點。” 說完,又進了格子間,這次好長時間沒出來。餘爭鳴有點沉不住氣了,擔心地問約翰:“怎麽這麽久?是不是經理不同意我們的價格?”
約翰‘嗬嗬’地笑起來:“你還真以為他去見經理了?才不會呢!他現在啊,說不定在躲後麵喝咖啡呢,看誰捱的時間長。很多人受不了這個心理壓力,就買了。很遺憾,他們碰到了我,他們的遊戲我太熟不過了,他們糊弄不了我。你要準備好和我一起走出去。”
正說著,傑克和一個大個子經理一起出來了,他向餘爭鳴和約翰介紹說:“這是我們經理貝利”。貝利熱情地向他們問候,握過手之後又寒暄了兩句天熱之類的話,才說:“聽說你們喜歡那輛雪佛蘭,很有眼光啊,那輛車超值,隻有過一個車主,是對老夫妻,從來沒出過交通事故。我們仔細算過了,兩千六是我們的成本價,希望你們能接受。”
約翰仍然不讓步,他再次和貝利握握手說:“讓我們回去想一想,明天也許再來。” 然後對餘爭鳴說:“咱們走吧。”
貝利和傑克都急了,他們知道賣舊汽車的店多如牛毛,僅這條街上就有好幾家,客人一旦走了,再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是零。眼看著一筆生意要飛了,他隻能再次讓步:“別走啊,我們再去商量一下。你說多少是你的底線,我們盡量讓你們滿意。”
約翰做出一付艱難的表情說:“出門價兩千三,包括所有的費用。”
見傑克和貝利一起,又急匆匆地走向經理辦公室。約翰對餘爭鳴說:“這是他們的套路,一般都要玩上三到四個回合,不過是討價還價的方式而已,你如果不學會,將來買車就會吃虧。”
餘爭鳴心悅誠服地點點頭,他想不到在美國買車,也可以像菜市場一樣砍價,而且砍得麵不改色心不跳。這算是他來美國學的第一課。在後來的二十年裏,他自己和家人前後換了十幾輛車,每次爐火純青的砍價技巧不能說不是得益於這一課。
傑克和貝利出來了,車最終以兩千三百美元成交。貝利和餘爭鳴握手說:“祝賀你,買了你來美國的第一輛車。為了歡迎你來美國,我們又給了你一個專門折扣。”這話讓餘爭鳴聽著很舒服,可他並不真信他。
車開回公寓,肖雨禾和餘青青都興奮地跑出來看,肖雨禾搶過車鑰匙,就試著把車往後倒,她在國內也有駕照。她像在國內開車一樣,剛剛把腳踏上油門,車‘嗖’的一下就衝出去了,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餘爭鳴在後麵追了幾步,使勁揮手叫她停車。肖雨禾把車停下來,坐在車裏,驚魂未定。餘爭鳴跑過來,大喊:“太危險了,快下來!這是全自動的車,你不熟悉。”
約翰也跟著餘爭鳴回來了,他讓餘爭鳴開著車在住處周圍轉了幾圈,自己站在邊上看一會,然後讓餘爭鳴把車停下來,過去打開車的前蓋。約翰一邊仔細檢查,一邊對餘爭鳴解釋車裏的部件,告訴他哪些地方容易出問題。接著他又鑽到車底下,讓餘爭鳴在駕駛室發動車。肖雨禾看見車震動起來,排出的熱氣和地上的灰塵噴在約翰的臉上,心裏很感動,也很感歎。想起在國內的情景,她在心裏說:“在中國,就是專職司機也不會這麽幹,美國人真潑辣,難怪都說美國人動手能力強。”
搗鼓了一陣兒,約翰從車底下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說:“這車還行,你得買一些修車工具放在車上,舊車就是舊車,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就出毛病了。” 餘爭鳴也很感動,他認真地學著約翰檢查車的所有細節。他清醒地意識到,在美國,就必須像一個普通的美國人一樣,修車是基本技能。開舊車,小問題是家常便飯,不管自己是不是願意,修車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現在還可以請教約翰,長此以往,每件事都要靠自己。
雖然是舊車,深藍色的漆依然鋥亮,除了門上那道幾乎看不出的劃痕,如果不知道這是四年前的車型,你說這是輛新車也有人信。最重要的,這是自己的車。1995年的中國,有私家車的人不多,至少在餘爭鳴和肖雨禾的朋友圈子裏沒有。他們興奮的難以言表,肖雨禾拿出照相機,全家人在車前麵擺出各種姿勢拍照。餘爭鳴想馬上寫信告訴父母,寄去照片,讓家裏人看看,來美國的第一周,他們就有了一輛完全屬於自己的汽車。
車是開回家了,可錢是從公司借的,他們必須在餘爭鳴第一次發工資之前開一個銀行賬號。第二天是周六,銀行上午營業半天。肖雨禾跟著餘爭鳴到了約翰推薦的那家銀行。把女兒餘青青留在家看電視,盡管這不符合美國‘十二歲以下的孩童不能獨自留在家裏’的法律,不過餘青青從四五歲開始就常常自己在家,而且那時候就會自己泡方便麵了。再說銀行也不遠,他們估計一會兒就能回來。
銀行大廳很安靜,一個中年男人微笑著迎上來,問清餘爭鳴和肖雨禾是來開賬戶的,就熱情地把他們帶進一排小辦公室中的一間,又給他們送上兩瓶冰鎮礦泉水。辦公室裏坐著一個清瘦的中年女人,她起身和進來的兩人握手,笑著說:“你們好!我叫露瑟。”聽餘爭鳴介紹了自己和妻子的名字後,她又說:“歡迎到我們銀行來開戶,我很榮幸有機會為你們服務。不知道你們想開一個什麽帳戶?”說著,拿出一疊紙,開始逐一介紹各種存款的特點,存款期限,利率,優勢和缺點等等。
肖雨禾靜靜地坐在旁邊,嘬著那瓶礦泉水。她不渴,隻是除了嘬那個瓶口,她不知道還能幹什麽。全神貫注地聽了十幾分鍾,她隻看見那女人的嘴唇飛快地動著,聽見她的聲音像溪流一般毫無間斷,而自己卻抓不住一點一滴,不要說一句話,就連一個詞也聽不懂。
“天啦,這是英語嗎?怎麽和蘇珊講話不一樣?我怎麽可以聽懂蘇珊……”肖雨禾突然醒悟了,一定是蘇珊為了照顧自己,故意放慢語速的,而這個女人講話才是美國人正常的語速。這幾天,她總和蘇珊一起,以為自己這點英語還可以抵擋些事兒,居然有點得意。現在簡直被當頭棒喝了一記。肖雨禾意識到,原來自己的英語水平其實就是零,連一個銀行開戶的過程都聽不懂,怎麽能在美國混下去?突然看清自己,肖雨禾覺得有點手腳發涼,學英語,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她看看餘爭鳴,見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桌上的那堆紙,隨著露瑟手上的鉛筆不停指指點點,在空格的地方填上一串串英文。露瑟在一些地方畫上圈時,餘爭鳴偶爾還會停下來提幾個問題。
“但願他都聽明白了”,肖雨禾心裏在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