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的那年夏天,我高考預選便落了榜。這一點也不出乎我的預料,因為我
向來就自認不是個好學生。“龍門”是跳不成的了,隻好回到家裏下地種田。學校
一混就是十一年,早喪失了祖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能耐,炎炎夏日,沒過幾天我便
累垮了。家裏人沒有一個同情我的,隨誰叫你交了十一年的學費也沒見開花結果呢?
正當我實在無法忍受這一切時,順子回來了。
順子和我同一個村,又是我小學同學,人品比我壞了不知幾十倍,村裏的老人
都說他是個天生的流氓胚子,如果誰把“人之初,性本善”用在順子身上,那麽那
人的智力在村裏人的眼中隻能和順子的考試成績一樣得個零蛋。因為諧音,我們都
叫他“孫子”。這家夥在我初中畢業的時侯就離家出省城混了三年,人模狗
樣地回來,見了我很自得地自稱“此次回來,目的是為了探親訪友。”他對我的情
況大為歎息,說我曾經一直是他的偶像,遞上一根帶咀的牡丹讓我消悶,又大吹了
一通城裏的繁華。我知道要把他嘴裏說出來的東西除以三至十才能還原成真實,卻
依然被深深吸引了,加上這兒實在呆不下去。因此他一說完我就說我也有去省城這
個打算時,他先一愣,望著我眼珠子翻轉了兩圈立即高興得跳起來,叫嚷:“福哥,
你肯去真是太好了,呆這兒太委屈你,咱哥倆在省城一起打天下,試看天下那個他
媽的能敵。”
我們很快商量好計劃。又過二天,黃土坡曉風殘月時,我偷偷地和順子溜了。
順子真夠義氣,一路上的吃喝和車費都由他掏了。經過兩天汽車的顛簸,終於到達
我們的目的地:省城。
在我的感覺中,縣城已經是夠宏偉和氣派的了,一到這裏,才知道什麽叫著天
外有天。如果把這兒當成人住的,那縣城簡直就跟狗窩、雞窩沒什麽兩樣。這兒有
隻在電影中看到過的高樓大廈,走在二十多層的高樓下向上仰望,仿佛大樓就要傾
倒壓下,不禁讓人提心吊膽,偷看眼順子,順子大大咧咧的毫無懼色,便也挺胸收
腹,自己感覺一種英雄不怕死的氣概。
大城市裏的女人真大膽。一上公共汽車,順子低聲對我指指前麵一個女孩道:"
怎麽樣? 夠意思吧?"那女孩衣服薄得透明,清清楚楚顯露出胸罩和雪白的肌膚。我
低聲問:"這就是你說的不穿衣服?"順子辯道:"是差不多啊? 就剩那麽一點點了。"
我正要說最重要的都掩住了,大約那女孩聽見我們在說她,回頭望了過來。天! 一
張臉描繪得如同戲劇中的臉譜,臉上厚厚的白粉白得慘淡,雙唇紅如赤血,眼眶烏
黑鼓漲如兩個大核桃,而眉毛卻細若二條線,遠離了眼睛高高在上猶如二道園弧一
樣的彎曲,使我立即聯想起大熊貓來。我趕緊扭過頭,不忍心看下去,心想城裏的
女人也真了不起,這麽醜陋的母夜叉樣也扮得出來,大白天裏招搖過市,鄉下女人
那有這樣的勇氣?
順子帶我坐了兩趟公共汽車,又東走西拐了約半小時,大概到了市郊居民區,
遠沒有剛才經過地段的繁華。前麵出現塊空地,約有兩、三畝大小,土堆、亂石縱
橫,雜草叢生,靠右麵的一堵紅牆搭了一溜窩棚。順子一指窩棚,道:"我們就住那
兒。”
“就住那兒?”我且驚且失望。
順子道:“金窩也是住,狗窩也是住。大城市的狗窩都比鄉下的金窩好,不然怎
麽人人都願往城裏跑?”
我想想也有道理,而且來都來了,有進無退,便不再吭聲。將近窩棚,順子道
:"他們都出去幹活去了,我帶你到我住的那兒去看看,咱倆住一起。" 他領我到一
扇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裏麵光線很暗,最裏貼牆處是一排地鋪,用幾塊磚墊離
地麵防潮,除此之外隻有兩、三個木箱子和一些臉盆。
順子將提包往一個箱子上一扔,躺在鋪上,說:"富哥,來休息休息。" 我放下
包,在他旁邊躺下,望著屋頂。屋頂是用水泥波紋板搭成的,驕陽勝火,水泥被曬
得久了,散發出一波一波的熱浪。
我們靜靜躺了一會,順子坐起來道:"那邊有水管子,我先去打桶水來擦擦,晚
上再洗澡。你先歇著。"拎著桶走了出去。
我將從這裏開始新生活嗎? 剛到時乍見繁華的興奮已被這簡陋的窩棚消去了大
半,將來會怎麽樣呢? 我望著屋頂,癡癡地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