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被北方一家民營醫院聘去當院長,這家 醫院在民營醫院中規模也算較大的了,各科室基本齊全,還有兩百張床位。醫院原來有個付院長,她本來是這個縣人民醫院的病區護士長,她的叔叔要開醫院,就叫她辭職來當院長,但畢竟不是醫生出身,所以有些兒不能勝任,幹了兩年後要求他叔父重新再聘一位院長,她當付院長,於是我就來此走馬上任了。正式上班後,她給我召集了全院職工會,叫我與大家見個麵,會上這位付院長用她的生花妙舌給我大大的吹噓了一番,直吹到我臉紅,於是不免謙虛了幾句,此時我看到下麵有 一張微微的笑臉似曾相識;會後我向女院長打聽,此人是誰,果不其 然他就是我幾十年未曾謀麵的同學某君,聽說是我同學,她就把他的情況介紹給我。原來他與她本是一家醫院的同事,而且還在一個科室共事多年,所以對他的情況可說是了如指掌,她出來幫她叔父辦醫院時,剛巧他退休,於是就聘來當住院部主任。我很高興在這地陌生疏的地方有一位老同學在,而且這位老同學在學校裏也與我很說得來,在女院長的介紹中好象對我這老同學的印象很不錯,特別知道是我同學後更是高興,當即表示要為我接風,並且請我老同學作陪。於是在我到院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們在這縣城中很有名的一家菜館吃飯,酒席上我的老同學話不多,除了說些當年同學時的往事外,就是悶頭喝酒;倒是這位女主人在這整個過程中談笑風生,詳細給我介紹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及醫院的一些情況。噢,我忘了把這位女士介紹,她看上去五十不到,估計年輕時很漂亮,如今雖巳徐娘半老,還是風韻猶存,特別是那雙靈動會說話的大眼睛。酒席上她除了滔滔不絕的說話外,還不時會提醒我這老同窗喝得慢些,言語中充滿了關懷。老同學多年不見,我很想借酒席上的機會,好好打聽一下他這幾十年來的情況,可是每當我提起這個話題時就被她巧妙地岔開了去,於是直到結束,我對老同學離校後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我的工作也逐步走上了正規,這其中可真得感謝我這位老同學和這能說會道的女院長。現今大家都把能幹的女人稱作阿慶嫂,可阿慶嫂畢竟隻是文藝作品創造的一個形象,她長什麽樣,誰也沒見過,不過,我想把阿慶嫂這頂桂冠安在她頭上應該是蠻合適的。在我與她的日常工作接觸中,我感到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但一涉及我老同學的情況時,她就噤若寒蟬了,而憑她與他多年的同事,一定是知道他的情況的,越是這樣我越是想了解了解我老同學;特別是我來這兒時間巳不算短了,但我這老同學從沒邀請過我去他家作客,我知道他就是本地人,憑我倆在學校時的交情來說,這也很不正常。這人也就是怪,越是想知道而未能知道的事就越是想知道,不過不久以後,我老同學就自己給我揭了迷底。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當天是行政值班,突然醫院內線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一聽,原來是我老同學,他是住院總值班。電話中他告訴我,病房裏病人都很穏定,而且這種天氣晚上也很少有新病人入院,他巳把工作向當天值班的住院醫師交待好了,說是如果我有空,想與我好好聊聊,因為看我剛來時工作還漫無頭序,所以一直未來打擾我。我很高興,就請他上我辦公室來,他進來時還帶了一套很精致的紫沙茶具和一包鐵觀音。說來慚愧,我以前不會喝茶,這也是多年外科醫師養成的習慣,怕上手術台後小便,所以一直不喝茶。他告訴我這茶與茶具還是女院長送給他的,我打趣他道,難得她專門送你不送我,你老婆知道了可要吃醋了,他淡然一笑,說莫打趣,他還是單身漢;這令我大為驚奇了,我這老同窗,當年可是一表人才,班上幾位女同學還為他爭風吃醋呢;怪不得每當我向女院長探聽他的事時,她總是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我急於知道他的情況,趕忙燒好開水,他不慌不忙把 茶泡好,於是開始講給我聽他的故事。為了方便敘述,我就以他的口氣寫下來。
我與她是鄰居,自幼一起長大,從上小學開始,一直同學到高中,也可算是青梅竹馬了。當年由於我父親是反革命,正在獄中吃官司,我母親拉扯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很是不易,家中經濟困難就不用說了。她家就不同了,家中開著一 爿雜貨店,她又是獨生女兒,所以我小時候可真沒少吃她給我的早點和零食,特別是每當下雨天,她總會打著雨傘來帶我一起上學,因為那時我家實在窮得連傘也買不起。那時撐的都是油紙傘,那雨點打在傘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雨水順著傘骨流下來象一條條小溪似的;以前 我最怕下雨,因為沒雨傘,但現在不怕了。隨著我年齡的增大,有時好久未下雨甚至心底裏忽然會冒出怎麽還不下雨希望老天快下雨的想法來。我倆就這樣在雨聲的陪伴下從小學 一直同學到了初中,初中畢業時我被保送高中 ,考慮到家中經濟困難的現實情況,我又是長子,於是就想放棄上高中的機會,轉而去考中專,因為當年上中專非但不要學費,連夥食費也由國家提供。這事被她知道後,就勸我不要放棄保送的機會,經濟上實在有困難,她可以幫助我一些;我的班主任也勸我還是讀高中 ,將來考一所好些的大學,也好改變一下我的命運 。就這樣我讀了三年高中,她 也在當年考上了與我同一學校的高中,而且還在同一班級。這三年中經濟上她沒少幫我,從而讓我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並與你成了同學;而她卻因高考前患病,錯過了入學考試的機會,後來就早早的參加了工作。記得那年我離開故鄉去南方上學,那天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弟弟把我的行李送到了火車站,我勸她不要送了,可她堅持著一定要送我,於是如同多年前一樣,我倆一起撐著傘向車站走去。大滴大滴的雨點打在油紙傘上劈啪作響,向前望去,雨象千萬條銀絲落下,天地間迷濛濛的一片。雨滴不僅敲打著雨傘,也敲打在我的心上,把我即將去上學的快樂心情打得粉碎。火車開了,她還站在月台上,我透過被雨打濕了的車窗玻璃,濛濛矓矓的看見打著雨傘的她朝著列車開走的方向直至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大學期間,正如你所知,班上有幾位女同學對我很有好感,但是我心中日夕思念的隻有她,我很努力學習,希望畢業後找個好工作,然後向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我三年級的時候,她卻嫁給她母親的遠房姪子了 。原來就在她高中畢業的第二年,她父親突然病逝了,家中一下倒了根頂梁 柱,她不僅未能再參加高考,而且不得不找了個工作;此後她母親一定要她嫁給家境甚好的姪子,她雖然心中不願,但拗不過母親,隻好很不情願的嫁了,聽說夫妻感情很不好。大學畢業時我放棄了留校的機會,要求分配到家鄉,當時你們都不理解我為什麽放棄優越的留校條件而心甘情願去小縣城工作,對,就是因為她,那會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回到她身邊,她就可與他丈夫離婚;哪知我完全想錯了,那年月要離婚可是比登天還難,特別在我們家鄉這樣閉塞的小縣城 。我們這小縣城本來就很小,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何況我是刻意要碰到她呢!於是不久有關我倆的各種流言緋語就傳 遍了小縣城,她丈夫為此反映到我們醫院,醫院領導還找我談過話,我可是我行我素,心想這樣也許就能促使他們離婚了,哪知我又想錯了。有天晚上,風雨交加,風呼呼地吹著,大雨也附和著瘋狂地從天而降,突然她來到我家,雖然撐著傘,但大雨把她淋得混身濕透了,濕頭發緊緊地貼在額頭上,她臉色蒼白,告訴我他丈夫叫了幾個打手今晚要收拾我,得信後她就趕來告訴我,叫我避一避,好漢不吃眼前虧。說完她匆匆的走了,我呢反而豁出去了,就算事情弄大我也不怕。她走得匆忙,連傘也忘了拿,待到我看見地上的一灘水追出去時早巳不見了人影。第二天上班不久,我正在查房,我們病區的護士長匆匆來我正在查房的病房中,悄悄地叫我到護士值班室躲一躲,說是我那位同學從我家中出來,雨中被一輛卡車撞了,送到醫院急診室早就死亡了。我一聽這噩耗,不啻晴天霹靂,悲傷充斥了我心間,對即將到來的報複沒有一絲兒害怕,照樣上我的班,那天也沒發生什麽。可不久,醫院裏取消了我外出進修的機會,我的病區主任職務也被免去了。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總是鬱鬱不歡,這麽過了幾年,我要好的同事多次為我介紹對象,都給我謝絕了 ,時間一長也沒人再為我操心了。幾十年來,我一直孤家寡人一個,陪伴我的是那天晚上她留在我這兒的那把雨傘,還有那首‘雨中慕情’的歌。後來, 現在醫院的這位女院長調到我們病區當護士長,我的病區主任職務也早就恢複了,但因了當初那事鬧得滿城風雨,我一直沒有升遷;不過我也並不在乎,這位護士長也是單身,她與她那花心的丈夫離婚後也一直未再嫁,按她的說法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哦!你在笑了,她說這話時特別聲明我不在其內。也許是同病相憐吧,她對我倒很照顧。我的心中女神去世後,我經常是襟袖上,空惹淚痕,借酒澆愁。在她的勸解下,我把酒戒了,那天為你接風才開戒。後來她辭職來這兒,開始她向她叔叔力薦我當院長,被我拒絕了,名利對我而言,早就沒了緣分,但為了支持她的工作,我願意幫她在醫療業務上把把關,就這樣我倆又成了同事。其實你來之前,我就聽她說起,我也很高興能見到幾十年不見的老同學了。那天她為你接風,把我也叫上了,也許你巳看出來她對我很好,也有人想為我們撮合,不過我心中的那個結始終無法解開,你說是人家落花有意,我卻流水無情,但你也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她。我也知道你一來就聽說了我與她的事,但那都是人家想當然。我是人到多情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常到腸斷回首處,淚偷零。你問我今後咋辦,過一天是一天吧,帶著心結去與她結合,那也太對不起人家,況且人家年紀比我輕了許多,我不願耽誤人家;你說82歲的楊振寧還能娶了28歲的翁帆,這對於象楊振寧這樣的名人當然不足為奇,可我是一介草民,哪能與人相比。哦,這茶也喝了好久了,今天就聊到這兒吧。
這天晚上,與他促膝長談了兩個多小時,總算也解除了我心中的疑題,本來我倒也是很想為這位能幹的女院長做個大媒,現在看來是不成了,所以雖然後來我倆常在一起喝茶聊天,也僅限於追憶學生時代的一些往事而巳,再也未說勸他成家的話了。
我在這家醫院耽了將近兩年,我看這位女院長絕對能勝任院長的職務,就向她的叔叔極力推薦她,雖然他一再挽留,但我家鄉的一家醫院催我回來,而且我也感到在外地甚是不便,所以還是決定回來了。臨走前,我這老同學為我餞行,當然也叫上了她,那天他又喝了好些酒,話也特別多,不知怎麽的又扯上林徽因了。我對這位才貌雙全的民國才女打從心底裏欽佩,可我們這位阿慶嫂卻對她頗多微辭,說她遊走在三個男人中間,徐誌摩畢生為其神魂顛倒,最後間接的也是為了要參加她的一個演講而乘飛機失事;金嶽霖為其終生不娶,我說這也真說明她魅力之所在吧。剛說完這話,就見我老同學朝我霎眼睛,我馬上補充一句說,“也許你說得也對,當年冰心女士就曾寫過一篇《太太的客廳》諷刺過她”。他說他最崇拜金嶽霖了,他因了梁思成對林徽因那句“假如你覺得與老金在一起比與我在一起更幸福,我願意放棄......”從而退出,並且此後的十餘年裏一直如影隨形般的與梁思成一家住在一起。而梁思成卻在61歲時不顧子女的極力反對,娶了林洙。經過這次我們三個人的暢談,我知道我這媒人是鐵定做不成了!
回來後我也經常與他們有聯係,也知道他們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三年前的一天傍晚,也是個雨天,那雨可下得特別大,象一片巨大的瀑布鋪天蓋地卷了過來,雨滴打得樹葉子嘩嘩地響。此時我的微信上發來一條信息,是那位“阿慶嫂”發來的:“貴同窗巳於前天去天堂報到了,遵照他的遺願,我們讓他生前一直珍如拱璧的那把雨傘也帶了去,追悼會上也為他放了那首他最愛聽的‘雨中慕情’。也不知天堂裏會不會下雨,但願他倆撐著這把傘一起漫步在天堂的雨中!”
怎麽會是這個結局?原來我還以為時間會衝淡一切,看來也未必見得,我在為我的這位老同學感歎之餘,也不免佩服他對愛情的執著,而這也是當今社會難得一見的了!
讀完這條微信,腦海中驀然冒出前人一首詞來:“問人天,何事最飄渺,最銷沉。算第一難言,斷無人覺,且自幽尋。香蘭一枝憑瘦,問香蘭,何苦伴清吟。消受工愁滋味,天長地久愔愔。蘭襟。一丸涼月,墮似他心。有夢訴依依,香傳嫋嫋,眉鎖深深。故人碧空有約,待歸來,天上理天琴。無奈遊仙覺後,碧雲垂到而今”。此時卻從窗外又傳來陣陣歌聲:“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隻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裏?但我隻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裏?------”歌聲悠揚宛轉傷感,令人不禁潸然淚下,為了我那老同學,也為他的初戀情人,還有那對他一往情深的“阿慶嫂”!
正是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巳黃昏。
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