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閈閎高大,棟宇巍峨的宅院。高高的門楣上方是磚刻的“別墅山莊”四個大字,當年我第一次走進這裏還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那“墅”字不識,念成了“野”字,而且本該從右讀起,卻從左向右讀,所以讀成了“莊山野別”。進去後無意中被女主人發現了,就為我糾正,後來還特地買給我一本“小學生詞典”,因了這,才讓我第一次走進這別墅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那天是第一次去認這親戚,我母親從沒來過,所以由堂姑婆帶了去的。走近大門,就有一個生得人高馬大腰圓膀粗的女人迎了出來,此人生就一張瓦盆似的大臉,皮膚很黑,梳了一個喜鵲似的頭。堂姑婆對她很客氣,為我母親介紹了一下,這女人很熱情地大聲喊道:“是大奶奶來了,快快進來,小姐等你們多時了”。於是我們就跟著進了大門,迎麵是一麵大照牆,用水磨方磚砌成的,上下縷花,並有花簷滴水。走過這照壁,就是一個庭院,四麵回廊,欄杆曲曲,院內有太湖石壘成的假山,有一棵高大的樹,樹蔭繁茂,還種了一些花花草草,因是初夏,有一些當時我叫不出名兒的花正盛開著,姹紫嫣紅一片。院子的牆麵上布滿了青苔,斑駁陸離。在院內就聽見從裏麵傳出來琴聲,經過院內的月亮門,就是大廳,裏邊雖是雕樑畫棟,但是油漆脫落,大廳裏的家具都是紅褐色的,後來才聽說那都是紅木的,又大又笨重。與這些古舊的東西不協調的是一架大大的鋼琴,鋼琴旁邊的一個茶機上還有一個長方型綠色的合子,那東西我知道,是洋戲機,我們家也有,隻要在合子旁的小孔內插入一個金屬的搖手柄,轉動把手將發條擰緊,放上黑色的膠木唱片,把唱頭擱到唱片上,就有聲音出來了,我從小就曾從這洋戲機裏聽了不少京戲;不過當天女主人放給我們聽的是當年頗為流行的歌曲,依稀記得好象有一首“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還有我聽不懂的英文歌。
剛走進大廳,就從鋼琴旁站起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堂姑婆把我母親向她作了介紹,她笑盈盈很親熱地叫了聲“月哥”,說是很高興見到您了,又拉起我的手說,這就是明官吧,我母親趕忙叫我快快叫姑姑,她放開了我的手,張羅著叫我們坐下。這時我才看清了這位姑姑的麵貌,一張鵝蛋臉上嵌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眉毛很細很長,櫻桃小口裏一付牙齒象珍珠,齊耳的短發又黑又亮,穿著一件很貼身湖綠色的旗袍。她一邊給我餅幹和糖果,一邊吩咐領我們進來的女人泡茶。她們三個大人那天聊得很熱鬧,我隻顧吃,也不知她們談些什麽。大概坐了有個把鍾頭,她要我們留下吃飯,因是第一次登門拜訪,我母親宛辭了,她見我們執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對我母親說那以後常來,因在閑聊中知道我母親喜歡喝茶,就非得送我母親一罐茶葉,又在我口袋裏塞滿了糖果,然後送我們到大門口。回來的路上我母親不住的誇這位堂小姑子長得漂亮,又好奇地問那個又胖又黑的女人是什麽人,怎麽這樣難看,堂姑婆笑著說,這是她奶媽,從小帶她,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她母親多年前患時疫去世後,幸虧有她陪伴在身邊,至於為什麽長得這麽難看,是她們這一房上幾代就立下的規矩,凡是她們家的丫頭老媽子一律不許用漂亮的。據說曾經有位小爺愛上了一個漂亮丫頭,非要娶她不可,與娘老子吵得不可開交,後來還真讓這小少爺娶了她。從此以後就傳下來一個規矩,不許用漂亮女孩,於是留下這一房的女仆丫頭盡是些醜女人的笑話。
嚕嚕蘇蘇說了上麵一番,還沒交待這別墅中的女人,下麵就言歸正傳吧。這位姑姑與我們隔了好幾房,但她倒是堂姑婆的親姪女,她們這一房原來也同大多數族人一樣生活在鄉下,自她父親從日本留學歸來後,就把鄉下的田產與房屋都賣掉了,然後在城裏買了這別墅。他父親與同在日本留學歸來的同學一起去蘇州開了家銀行,所以常年耽在蘇州,這獨生女就與母親在故鄉的城裏生活,她的奶娘也就跟著一起來城裏。她母親過世後,父親一直沒有續弦,就委托這位姑媽照料,所以兩人雖是姑姪,實際如同母女一般。因她父親是留學生,所以他對這獨生女也寄予厚望,想讓她大學畢業後也去日本留學。隻是當時她母親不舍得讓獨生女遠去海外,才讓她去上海讀了大學,反正家裏有的是錢,因此大學沒畢業就讓她與當時有錢人家的女孩子一樣待字閨中。她母親在世時就為她訂下一門親事,男方是她們家葭莩之親,祖上當過官,隻是近年巳家道中落。因雙方都住在城裏,所以兩家時相過從,兩個孩子雖非青梅竹馬,倒也從小相處甚好,男孩子在上海複旦大學讀書,並且兩人巳經訂婚。抗戰暴發,他也同當年那些熱血青年一般,投筆從戎,在國軍中當了一名軍官,開往前線。開始時常有書信往來,還寄來一張戎裝照片,照片上的他英氣逼人。此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杳無音訊,因是戰爭年代,這是常有的事。直至有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潛回故鄉,第二天來她家見了一麵,她見他也未穿軍裝,神色慌張,問他也不說什麽,隻是說當天就要出遠門,因是瞞了家中的,所以想向她設法一些錢,她二話沒說,就給了他兩根金條。兩人依依不舍,海誓山盟,她把他送到大門口,還想再送一程,經他再三勸說才回進去。從此後,他就杳如黃鶴,兩人再也沒見過麵,然而她一直牽掛著他,在她的臥室內一直掛著他那張放大的戎裝照片。
因了他這麽多年毫無音訊,轉眼她也二十八歲了,那時代這年紀的女人早巳孩子也大了,她姑母也著急起來,要重新給她找個婆家,但她卻堅信他一定會回來,她要等他,所以我們第一次去時她仍是個未婚姑娘。再說我們這位堂姑婆,她也曾在上海女子學校讀過書,她父親是我祖父的堂叔父,與我們隔了好幾房了,隻是因年輕時與我祖母很要好,所以與我們家走得還是很近,她後來雖然嫁到了城裏,但她有三百畝嫁妝田在鄉下,所以每年總要來鄉下住一段時間。我母親出身寒門,自嫁進父親這富甲一方的大宅院後,頗遭白眼,很不被人瞧得起,她對我母親卻很好。我們家遷往城裏後,親戚故舊很少,於是她就成了我們家常客。她的姪女自父母相繼過世後,城裏的親戚往來也少了,所以她的姑媽就把我母親帶去她家認個親,今後也好時常走動走動,在此之前,我們大多時間住在鄉下,所以我母親與她以前並不認識。我家在城裏的住房很小,所以我很高興去她家別墅裏玩,而且每次還有東西給我吃,最讓我喜歡的是她們家書房裏有很多書,她給我看一種書名叫“故事一百種”的係列叢書,那倒是確有一百本,每本講一個曆史故事,所以當我讀小學五年級上曆史課時,那書上的內容我早就知曉,曆史老師還很驚奇我知道得這麽多。她那胖胖的奶娘人雖長得不好看,但心地卻很善良,時常來幫我母親做些針線活。
不久,我們家鄉解放了,開始還沒土改,但對地主要征收“累進稅”,這是什麽稅,我一直到如今也沒搞明白,隻是聽那位堂姑婆說起,她丈夫聽說要征此稅,就要把她的隨房田還給老丈人家,夫妻倆為此失和。不久就開始土改了,我們家族中絕大部分的人有的去了台灣與香港,有的早就移居海外,剩下我們家與對當時形勢認不清的幾房沒有跑掉的也紛紛躲到上海。我堂姑婆因為久居城裏,每年收租都是由鄉下管家辦理的,所以鄉下人沒有把她弄到鄉下鬥爭,隻是苦了那位管家與去收租子的所謂狗腿子們,不過鄉下的田地宅子與城裏的兩處住房都被沒收了。這位小姑姑因為她父親老早就把鄉下的財產處理完畢,而且人也早就不在了,所以小姑姑家是我們家族中很少幾房沒有被劃成地主的,她家也就成了親戚們的避風港。我父母親從上海回來後,開始不敢住到家裏,就住在小姑姑家,我們留在家裏的姐弟三人就被那胖奶媽帶去見父母親。開始那幾年,我父母都沒有工作,靠變賣度日,而她因為土改時完全沒有動到她家的財產,況且她父產留下的財產很多,所以無論我們家還是她姑媽家,都多虧她接濟,特別是我們家兄弟姐妹五人,真的幸虧她幫了忙,才都沒有輟學,我母親晚年提起她還很感激的。那幾年,她就如同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似的,與世無爭,不管是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公私合營,都沒有找到她頭上,隻是在鎮反期間,我母親勸她把她未婚夫那張穿著國民黨軍官服的照片收藏起來。因她年紀也三十大好幾了,所以她姑母與我母親就勸她說那人要末真的不在了,要末就是早結婚生子,不必再等她了。不想平時從來輕聲細語的她,每當提及此事就會很激動地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從不聽人勸說。
四清開始那年,我母親被開除出教師隊伍,交居委監督勞動,那時我們家所有親戚故舊除了她沒有一個人敢上門,我們姐妹兄弟又都在外地工作,幸虧有她常來看望,讓在眾人目光睥睨中的母親得到不少慰藉。我們的堂姑姑前幾年巳經過世,所以四清那陣倒沒遭罪,她的兒子早年就在美國,那時中美兩國尚未建交,他父母親過世都沒有回來,其後事都由她這姪女辦理的。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也許她就會這麽平平淡淡的過完她這寂寞的一生。可就是這我國曆史上史無前例的那場浩刼卻將這一位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送上了不歸路。她之被迫害,原由就是她家那套別墅。其實早在公私合營那年,房管部門就盯上了她那套別墅,隻是找不到那怕牽絲攀籐的一丁點理由;而且當年的人還沒有後來那些造反派那樣的喪失人性,再加她三代貧農出身的奶媽也不是好惹的,所以雖然在掌權人物不仃的覬覦下,這別墅還能保全。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些神通廣大,又誓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造反派不知通過什麽渠道了解她原來是國 民黨反動軍官的臭老婆,這下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先是上門抄家,把她家值錢的東西洗刼一空,那架鋼琴與留聲機及藏書字畫被作為封資修付之一炬。一撥造反派剛走,第二批又來,不幸的是又搜到了她未婚夫那張照片,這就更坐實了她反革命家屬的身份,此時作為她保護神的老奶媽也幫不上忙了,她上前與他們爭了幾句,就連同她老人也被剃去頭發一起遊街。當天晚上,她就吊死在院子中那棵大樹下。要是那天老奶媽沒有也被拉去遊街,可能她也死不成,因為每晚她都陪她在一間房內睡,就是因為她那天也太累了,晚上睡得太死,才不知她悄悄地出了房門,後來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奶媽一直非常自責沒有看好她的大小姐。第二天一早,老奶媽急匆匆地趕來我家報訊,剛巧我隔夜回城,我媽是管製分子,她們家又沒有常走動的親戚,唯一比較親近的堂兄又遠在海外,與母親商量了一下,就由我出麵去辦理了她的後事,這也許是我為這位小姑姑惟一能做的事了。這座別墅裏馬上住進了新主人,就是那窮凶極惡的造反派頭頭,不過這個根正苗紅的東西也沒能享受多久,文革後期他就被一個三結合的走資派趕出來,由這位人民的公仆來消受資產階級的遺產了。而且這位造反派於文革結束後因其在文革中打砸搶和強姦婦女被判無期徒刑,在獄中待了幾年就因肝癌死了。雖說做人要厚道,不能幸災樂禍,但當我聽到他的死訊真的非常非常高興。
這別墅的主人不在了,別墅也早巳易主,事情好象就該結束了,不過還有一椿後續事尚未交待。大約是八十年代吧,有人來我母親處調查有關那別墅及別墅主人的情況,而且問得相當詳細,還讓我母親作了筆錄簽上名字。又過了好幾個月,我們才得知原來我小姑苦等了半輩子的人文革後很秘密的回故鄉來過,當時此人巳是付部級的國家幹部。據他的親戚告訴我母親說,當年他人雖然在國民黨軍隊中,其實很早就在學校裏參加了共產黨,那年他回來就是因為被國民黨軍統發現了,才逃回家鄉來,也多虧了小姑姑贈他兩根金條,方能輾轉去了解放區,後來又做了上司的女婿,於是一路仕途亨通。當年的山盟海誓早巳丟諸腦後,把苦苦等候他而且間接為了他送命的我那可憐的小姑姑忘了個幹幹淨淨。最後再說一下那位好心的老奶媽,小姑姑去世後,她也被趕出了別墅,回到鄉下,靠著以前小姑姑在世時給她的錢度日。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因她無兒無女,就成了五保戶,於九四年以九十二歲高齡辭世。那座別墅也在我們故鄉的大拆遷中先是被夷為平地,後來蓋起了有幾十戶的一幢高樓大廈,讓房地產開發商大大的賺了一筆,於是關於這套別墅和別墅裏的人就成了我青少年時代的記憶了。正是:
人世幾回傷往事,物非人非事事休,
滿眼波濤終古事,離人到此倍堪傷。
忘恩負義到家了
好歹來個信告訴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