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紫薇己經開花了,那小小的紫色花朵,雖不似國色天香的牡丹那樣雍容華貴,也無芍藥那麽的嬌豔,在姹紫嫣紅的百花園中它也根本排不上號,不過我倒很喜愛紫薇,這百花園中的小家碧玉,它還與我童年時的一個小夥伴有關。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紫薇,雖說她比我還小一歲,但我得稱她姑姑。紫薇也不是她的大名,按我們家的規矩,她的名字中間一個字應該是“祖”,紫薇是她父親給起的小名。紫薇是我家三叔公的女兒,這位三叔公是標準的紈絝子弟,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每天早晨提著一隻精致的鳥籠一邊踱著方步,一邊哼著京戲的樣子。每年春節,鎮上的幾個大戶人家輪流請戲班子來唱戲,從初三唱到正月半。戲台就搭在廟場上,也不賣票,加上新年裏大家都閑著,四鄉的人都來看戲,很是熱鬧。正對戲台還臨時搭了幾個小樓台,女眷帶著孩子們就在樓上看戲。我們小孩子也看不懂戲文,就喜歡看穿了各種鮮豔服飾紮著大靠戴著雉翎的演員在台上使槍弄棒,翻筋鬥。有一年輪到三叔公請班子,聽大人講,那戲班裏有個青衣,不但唱得好,扮相也俊,全本“玉堂春”從“起解”開始到“團圓”為止都由她一個人唱下來。我也搞不懂當年鄉下人多數不識字,可怎麽能聽懂戲文,演員唱得好的地方,就不住的叫好(當年還不時興拍手)。令人奇怪的是,現今雖然一直在喊振興京劇,什麽京劇是國粹,是瑰寶,但看京劇的人不多,能看懂的就更少了,也不知是否是陽春白雪和者少寡之故。我這位三叔公幾天下來對她癡迷得不得了,單獨請她在家唱了幾次堂會,後來竟提出想娶她做妾,這一方麵招來家人的反對(我三叔祖母娘家很有錢,人也很厲害,妒忌心也重);另一方麵班主也不願把班內挑大梁的角兒放走。三叔公使出渾身解數,居然如願以償把人娶回家。聽說當初跟我三叔公約定“兩頭大”,可後來究竟拗不過三叔祖母,大小老婆在一起過活,小三叔祖母為此受盡了閑氣;而三叔公也大概擺脫不了人的那種“凡事難求皆絕好,及能如願又平常”的習性吧,對她也不似先前那麽寵愛有加了。小三叔祖母在生下紫薇的第二年春節期間就跟著來鎮上唱戲的戲班子走掉了,雖然大家對她議論紛紛,不過她也真有骨氣,所有三叔公給她的金銀首飾衣服一樣都沒拿,就穿了隨身衣服走人,從此杳無音訊。我的三叔祖母因自己膝下沒個一男半女,對紫薇倒也很喜歡。長輩們說小紫薇長得象她那做戲子的母親,很招人愛。她父親就更不用說了,珍如拱璧,一有空就把她抱在膝上,一邊哼著京戲,一邊逗她。也許是得了父母的遺傳吧,四五歲時她就能唱幾段西皮二簧,而且唱得有板有眼。有一年新年,父女倆還粉墨登場,來了出“打魚殺家”。演蕭恩的三叔公一段散板:“惱恨那呂子秋為官不正,仗勢力欺壓我貧窮的良民。原被告他那裏一言不問,責打我四十板就叉出了頭門。無奈何咬牙關忙往家奔,叫一聲桂英兒快來開門。”演桂英的紫薇就一邊做開門的動作,一邊接唱:“忽聽門外有人聲,想是爹爹轉回程,[白]爹爹為何這等模樣?”把一個漁家姑娘演得活靈活現,贏得台下看戲的人滿堂采。三叔公家和我家 住得很近,所以小紫薇也常跟著他父親來我家玩,雖說她是長輩,但都是六七歲的小孩子,也不必講究什麽長幼尊卑,大家在一起玩得很高興。解放後三叔公逃到了台灣,家中的地和房屋都分給了農民。三叔祖母這個地主婆成了改造的對象,養尊處優慣了的她脾氣越來越壞,小紫薇成了她的出氣筒,身上給她經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一次紫薇一個人逃到城裏,找到了我家裏,三叔婆這下才著了急,從此以後對她就好了一點。解放前後我們家族裏的人大多離開了鄉下,僅剩下三叔婆和堂叔兩家,來往就很少了。隻知道紫薇初中畢業後給一個京劇團招了去,雖然三叔婆極力反對,可也考慮到家中的境況,最後也同意她去了。三叔婆於五八年去世,在三叔婆喪事上,我見到了紫薇,此時巳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從此以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麵,直至六一年春天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和幾個同學因晚飯時打賭吃稀飯誰能得冠軍,結果一個湖北佬以十三兩稀飯一次喝下得了冠軍。冠軍是得了,但肚子卻脹得難受,於是我們大家陪他一起上街散步,這稀飯也實在不管用,不消半個小時,這位湖北同學的肚皮就巳平複如初了。這時大家也累了,剛巧到了工人文化宮門前,一行人就坐在台階上休息。我一個人踅到門廳裏,看見牆上貼著演出的海報,原來是南通京劇團在演出。演員中有一個叫紫薇,我不由心中一動,是不是我的小姑姑?再一想天下同名的人有的是,何況她的本名也不叫紫薇。那天演的是“三堂會審”,於是我提議大家看京戲去,卻沒人響應,我隻好一個人買了票進去。那年月是艱難的歲月,看戲的人很少,打鬧場(京戲開演前的鑼鼓等樂器打一會,以引起觀眾的注意)打了三次,才在前幾排稀稀朗朗坐了五六十個觀眾。不過演員倒是演得很認真,那演蘇三的我怎麽看也象是紫薇,那一段西皮唱得正是字正腔園:“這場官司未動刑,玉堂春這裏我就放了寬心。下得堂來回頭看,[快板]這大人好似王金龍。是公子就該把我來認,[白] 哦,是了。[接唱]王法條條不徇情。上前去說句知心話,看他知情就不知情,[搖板]玉堂春好比花中蕊……”戲演完後我跑到後台,那演蘇三的演員正在卸妝,這下就露出了廬山真麵目,不是紫薇還有誰!紫薇見了我很高興,分別了這麽多年,居然在異鄉客地相逢,這世界也真太小了。在紫薇演出的一個星期中,我去看了幾次戲。有一次與一個要好的同學張鶴齡一起去了,他看到戲院裏生意不好,就出了個主意,是不是建議學校裏包一場,我們學校的校長對京戲一竅不通,被他一口回絕。
紫薇就要跟劇團走了,那天下午她到學校來看我,班裏的女同學隻當我女朋友來了,紛紛交頭接耳,後來還是與我一起去看戲的張鶴齡給我澄清事實,說她還是我的長輩哩。那天我們談了很多,從小時候一起扮扛頭(注)到她學戲,學戲時的艱辛等等,說著說著她的眼圈也紅了。我勸慰了她一番,她說會寫信給我,我問她怎麽回信,她說劇團來去飄忽不定,等她寫信告訴我回信的地址吧,臨走她又給了我十斤糧票,。紫薇來過幾次信,我也去過幾次信,但後來就收不到她的信了,也許是我的信她未曾收到。不久我畢業離開學校走上了工作崗位,從此又與紫薇失去了聯係。文化大革命期間,批判封資修,幾位京劇名角如周信芳,蓋叫天,言慧珠等都受到了迫害,我想紫薇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卻又自我安慰,她不是名角,也許不要緊。好多年過去了,紫薇音訊全無,轉眼到了八四年,我在上海第一人民醫院進修,我大姐也在那家醫院工作。有一天,我大姐告訴我紫薇帶了她丈夫到上海看病來了,巳經給他安排好了床位,叫我去看看他們。於是我去了,一到那兒就愣住了,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雖然篷頭逅臉然而仍不失為眉目清秀的女人;一個看上去將近六十來歲,瘦得皮包骨頭全身發黃的鄉下老頭。這就是紫薇,那個曾經那麽漂亮的紫薇嗎?答案是肯定的。在紫薇丈夫住院期間,紫薇就住在我大姐家,也知道了這麽多年她的坎坷人生。原來文革開始不久,紫薇她們的劇團就解散了,演員都下放到蘇北農村,在無可奈何下,紫薇嫁給了這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當時的生產隊長。文革結束後,劇團重新建立,團裏的一些小姐妹輾轉找到了她,叫她回劇團,可她老公隨便怎麽都不同意,而紫薇也居然認命。六七十年代蘇北農村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也難怪紫薇變得這般模樣。紫薇的丈夫得的是肝癌,而且已屬晚期。病人的脾氣原本就不好,得了病就更加暴躁,在病房裏也經常叱罵她,幾次招來了醫務人員的阻止。更令人氣憤的是有一次我去看他的時候,正巧病員在吃午飯,他硬是要把他吃剩的碗裏的飯菜叫紫薇吃掉,而紫薇也居然含淚咽下。那男人一邊還嘮嘮叨叨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說紫薇咒他死,死了好嫁人等等。我待了不到三分鍾就走掉了,而且從此也不願再去。
紫薇和他丈夫不久就回蘇北去了,臨走前我大姐整理了一些不穿的衣服給她帶去,還給了些錢,她含淚收下了。我們叫她回去後就來信,可紫薇一直未再來信。我曾經給她去過一封信,也不知道是沒有收到還是故意不回信,就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而且從此後我們再度失去了聯係,直至今日。
每當夜闌人靜之時,我喜歡回憶往事,記得有一次我倆一起扮扛頭,我扮趙雲,她扮孫尚香,大家都稱讚扮孫尚香的小姑娘長得俊,扮趙子龍的胖小子醜得就象袁世凱,把我氣得把抱在手裏的阿鬥(洋娃娃)就往橋子外一丟,小紫薇象個大人似的反過來哄我,又把洋娃娃拾起來由她來抱,一路上又逗我說話,我也就忘了人家罵我象袁世凱的事了。
又是十多年過去了,紫薇該是個老太婆了,我想象不出她現在的模樣,但三十多年前她在紅氍毹上扮演古代婦女綽約豐姿的美麗形象似乎又映現在眼前,耳畔似乎又響起她在“鎖麟囊”中扮演的薛湘靈那深沉哀婉的唱段:“一霎時,把七情俱巳昧盡,滲透了酸心處淚灑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傾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生,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紫薇花開得正是茂盛的時候,但不久它就會凋零枯萎,就會零落成泥碾作塵。
我翻了一下辭海,在紫薇欄目下這樣寫著:“紫薇,亦稱百日紅,千屈菜科。落葉小喬木,樹幹光滑,葉呈橢園形,全緣。夏季開花,頂生圓錐花序,花瓣六片,淡紅色,紫色,或白色,皺縮,邊緣有不規則缺刻,基部具長爪,美麗。”
原來如此!
注:我的家鄉每年春季有廟會,大戶人家除了出錢辦會外,還把自家的孩子扮成京戲中的故事人物,坐在轎內,抬著招搖過市,看誰家的轎子好,誰家的孩子扮相俊,誰家的服飾華麗,以此炫耀誇富。這轎子和轎子中的人就叫扮扛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