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了不少名人的子女為他們的父親寫的傳記,在這些名人的後代的眼中,他們的父親都很偉大,人格高尚,學富五車;有的從小參加革命,叱吒風雲,建過豐功偉績。總之他們偉大的父親都是人中俊秀、英雄豪傑,令我好生羨慕,居然有這麽一個好父親;卻又感到非常不幸,怎麽上天沒給我安排一個令我值得驕傲能向人誇耀的好父親。經過曆次運動,原來的一些名人被揭露出來也並非都是令人欽佩的,甚至有些還是叛徒和靠著出賣朋友或造謠誣篾往上爬的,這又讓我很慶幸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人;不過,在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可沒因了我父親的緣故少吃虧,這且慢慢再說吧!說老實話,那些偉人的子女寫的他們父親的傳記或是回憶文章早就被我忘得幹幹淨淨,倒是朱自清寫的“背影”中一個極其普通父親的背影還深深地印在腦海:“……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綿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說了些別人家的父親,下麵還是來說說我的父親吧。我的父親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而且是長子,所以祖父對他寄托著光宗耀祖的希望,十二歲時就把他送到上海讀書。不想這位小少爺讀書不行,化錢卻象流水,上海的親戚怕擔幹紀,趕緊向我祖父建議,還是回鄉下去就讀吧,於是僅僅在上海待了一年,祖父趕緊把他弄到鄉下,就在家鄉的師範學校裏讀書。我父親雖然是大少爺,倒是一點也沒啥少爺架子,出手又大方,所以深得家中上上下下的好感;不過祖父對他卻很不滿意,怕他是個敗家子。雖然到了成年,老爺子還一直緊抓著大權不放。我父親倒也樂得逍遙自在,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因在家中無聊,就去家鄉的小學裏教了幾天書,家中也不靠他這薪金,沒多久就不去了,成天在家打打牌,和祖父的一些幫閑及家族中差不多大小的爺們每天高樂不了。父親與我母親結婚後,雖然祖父把他的一分家產給了他,但他還是對家事不管不問,有什麽事問他,他總說去問“大少奶奶”(即我母親)吧,這樣幾次下來,下人有什麽事就再不來請示他了,家族中一些窮親戚有時來借錢,私下裏都相互關照,說不要去向“大少”說,要借還得直接去求“大少奶奶”,幸虧我母親很能幹,所以我父親他老人家這輩子就從沒當過一天家。有一年,縣上來人要叫我父親出任鎮長,我母親得知後與來人大吵一場,說象他那樣的人自己也管不好,還能管鎮上的事?由於我母親的堅決反對,這鎮長的位置就由我一位堂叔父幹了,解放後不久,這位堂叔父就被槍斃了,我父親總算逃過了這一劫。父親平日言語不多,對人從不疾言厲色,即使對家中的下人也從不嗬斥。再加他也不管事,大事由祖父定,一般的家務事由我母親掌管,所以解放後他倒沒有遭到農民的清算鬥爭。說起我父親的笑話事也不少,有一次他被外地來的一股土匪綁到了蘇州,那些匪徒心想這位家財萬貫的大少爺身邊總該有些錢吧,不想掏遍他的口袋連一個銅板都沒拿到,那幾個看守他的土匪發火說:“你枉空堂堂一個大少爺,身上竟然一個小錢都沒有。”我父親趕忙說,“別急別急,等我家賬房先生來,你們幾位我另外給你們一些好了。”後來經我們當地一位我祖父亦官亦匪的朋友出麵把我父親保了出來,我父親請那幾個看押他的土匪送他回來,好酒好肉招待外,每人送了五十個銀圓,後來就是這幾個土匪把看押我父親時的情況說出來的,家中上上下下傳為笑談。也因此我父親得了個諢名——“窩大少”,意思是很窩囊的大少爺,我父親得知底下人背地裏這樣說他也不生氣。
解放後,我家的財產都分給了農民,象我父親這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一下就失去了生計,靠變賣一些金銀度日,這樣坐吃山空,家中經濟的拮據也可想而知。我們姐妹弟兄五人都在上學,除了吃穿外,上學的學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背了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包袱,在學校很受老師和同學們的歧視,於是我心中暗暗埋怨父親。多年以後,當我結婚生子也為人父後,對父親倒有了些許同情和理解,想想父親生在那個時代也是不得巳的事,要怨也得怨祖父怎麽掙下了那麽大的家業,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他兒孫。因父親在我將近高中畢業時遭遇了一場災禍,從此就離開了我們;而且他平日也很少管我們,所以平日我與父親也很少交流。對父親印象中最深的是在我上初二的時候,有一次上物理課,老師講起同學們可以自己動手裝一台礦石收音機。現在六十歲以下的人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什麽礦石收音機,不過當年在我心目中那可是不能企及的寶貝呢。這礦石收音機最貴的零件就是一付聽筒,得五萬元(老人民幣),那可是一個學期的學費了,因此當時連想也不敢想。有一天一位家境甚好的同學來我家玩,說話中向我炫耀他巳有了一台礦石收音機,說得我非常羨慕,不過羨慕歸羨慕,隻因知道家中的經濟窘況,所以也很識相,從未向父母要求買一付聽筒。事情過了半個多月,有天放學後,父親很難得地臉上布滿了笑容,象變戲法似的從一個合子內拿出一付聽筒,那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寶貝,隨後父親又幫我湊齊了其他一些零件,並與我一起裝好了一台礦石收音機,又去廢品收購站買了些舊電線作天線,幫我架在陽台上。當我第一次聽到從聽筒裏傳來的聲音時,那高興勁兒就別說了。高興之餘,也沒問他那來的錢,後來二姐告訴我為了買這聽筒,父親還被母親罵了一場,原來這錢是父親把他很喜歡一直舍不得賣掉的一塊白玉扇墜轉讓給了他一位朋友,才算遂了我的心願。父親離開我巳多年,而今我也巳步入了老年,但父親那天臉上的笑容以及與我一起調試那個寶貝收音機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想起來不禁潸然淚下。
上麵文中提到父親遭遇的一椿飛來橫禍發生在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個學期。有天晚上家中突然來了三個公安人員,開始很客氣,他們三人與我父親在樓上談話,因聲音甚輕,也不知談些什麽,不過臨走的時候三個人好象很不高興,撂下一句話說,“不要連累家人。”他們走後,母親問父親找他有什麽事,父親說他也不知道,主要問他解放前幹過什麽,他實在想不出曾幹過什麽;母親也幫他回憶,但總也想不起什麽。第二天第三天晚上還是那三個公安人員來與我父親談話,對我父親口氣也不再客氣,最後一天還拍著桌子把我父親大罵了一通,氣咻咻的走了。我母親在驚恐中過了一個多星期,突然有一天派出所來了個民警,叫我父親去派出所,去後就沒放他回來,直到傍晚才通知我們給父親送衣服及被褥去,母親草草收拾了下就叫我送去,父親在接過我送去的東西後,回裏邊屋去,邊走邊回頭,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無奈。就此再也沒有了父親的音訊,直至一個多月後,法院送來一分判決書,原來我父親的罪名居然是“國民黨**區分部主任”,這真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為我父親以前壓根兒就從沒參加過任何黨派,哪兒來一個什麽主任!然而父親卻頂著這個罪名永遠離開了家,離開了我們。直至文革後期,有一天我們家突然來了個中年人,進門後就向我母親自我介紹說他姓龐,是代他父親來的。原來他父親與我父親是師範裏同學,他家很窮,當年我父親可沒少給他經濟上資助,後來他當上了國民黨縣黨部的頭兒,不知是出於報恩的動機呢還是要拉一個當地鄉紳來充個數,居然把不是國民黨員的我父親按了這麽一個官職,也從沒與我父親說起,難怪我父親說什麽也交待不出了。我母親這才明白我父親居然是死在他曾經幫助過的這位老同學身上,命運對我父親竟開了這麽一個悲慘的玩笑。聽姓龐的兒子說,當年他父親也曾想證明我父親是冤枉的,然而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再加他父親確實是國民黨縣黨部的頭,他再說啥也不會被相信了。他父親臨去世前,囑咐他一定要找到我母親,請求原諒。
記得父親有一次從看守所送衣服出來時,在衣縫裏塞了張小紙條,上麵寫的大意是由於他的關係,我當年考大學肯定不能被錄取,希望我能願諒他給我帶來的不幸。可惜真是不幸被父親言中,當年高考我竟然名落孫山,讓好多同學產生了疑問。想當年,我初中畢業時以全班第二名被保送進高中,進入高中後,功課也總是名列前茅。因家中經濟困難,我本來想初中畢業後報考中專以減輕家中的負擔,(那時讀中專非但不要學費,還免交夥食費。)開始時父母親也很為我能體諒家庭的難處而高興,後來當得知我被保送進高中後,父親就又不同意我去報考中專了,說再困難也得讓我上大學;因為他當年讀書不努力,沒有上大學,辜負了我祖父對他的期望,倒是幾位他的堂兄弟大學的大學,留學的留學,讓祖父在家族中很沒麵子,所以他一定堅持要我不要放棄保送的機會,這樣我就上了高中,不想最後還是由於父親的關係,影響到了我的前途。那時候我巳經很懂事了,知道這也不能怪他;當然也不無遺憾,誰知道造化弄人,父親吃了冤枉官司,連命也送掉,子女還受牽連,這隻能說是命運給他鑄就的悲劇。
除了與我一起按裝礦石收音機時父親那難得的興高采烈和那天在派出所時他行去幾回頭給我留下的印象外,父親留下的其他印象就都是淡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