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靜的夏夜,沒有微風,高高的菩提樹顯得神秘幽邃,夜色中的薔薇花散發出陣陣清香,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美麗少女,獨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她麵前的水麵上飄浮著睡蓮和菖蒲,朦朧的月光灑滿樹林中,恍若仙境,令人神往,使人陶醉。上麵的景象出自俄國畫家I.N.克提姆斯柯依的油畫“月夜”,這幅畫就像一首抒情詩。
我喜愛月夜,無論是娥眉似的新月,還是銀盤似的滿月,在那寧靜的月夜,微風拂麵,萬籟俱寂,是讓人遐思的好時光。如果沒有了月光,周圍一片漆黑,那象死一般的寂靜,帶給人的就是恐怖,這時候最容易令人想起舊時劍俠小說中“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的勾當,哪還有絲毫賞心悅目的意境可言。
很小的時候,我那老保姆會指著月亮上的黑影講那是玉兔,那是娑婆樹,樹下有個人正在砍那樹,可它卻是永遠砍不斷的。稍大些後,看了後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故事,對月亮就充滿了神奇和幻想,這幻想直至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發現那裏不過是一片黑黝黝的蠻荒之地,這才打破了我從小就對月亮充滿的神奇和希望;雖然打破了希望,可月亮還是我喜歡的——隻要有月的晚上。
那是在異國他鄉,一個初夏的夜晚,一輪明月高掛在藍色的天幕上,海浪拍擊著沙灘,在銀色月光下,波濤閃閃發亮。略帶鹹味的海風吹拂著我們的臉,我與幾個同伴在海灘上漫步。望著天空的明月,我感到這兒的月亮與故鄉的月亮沒有什麽不同,所以“月是故鄉明”隻能是出於人們對故鄉的眷戀之情吧!漫步多時,我們開始轉回旅店,本以為近在咫尺的旅店很好找,不想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沒法兒隻好找路人打聽。正好迎麵來了個年輕的姑娘,月光照著她那美麗的臉,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卷曲的頭發,看見我們嫣然一笑,這一笑終於鼓起我向她問路的勇氣;可惜雙方語言不通,隻好用不合語法的英語加上手勢總算讓她明白了我們要去的地方,她回答我們她也不認識路,接著她拿起她的手機開始通話。這時我的同伴開始怪我,說這個女的一準沒安好心,用手機去叫她的同伴來搶劫我們,我們還是趕緊走!隨便我有多大的想象力,我從心底裏也不相信麵前這位如天仙般的西方美女會是犯罪團夥中的成員,於是堅持等她打完手機,她關上手機後笑著對我們指了個方向,說隻要再拐一個彎就是了;並說她剛才也是問了一個住在附近的朋友才知道,說完又說了一句“對不起”。不多時我們就回到了旅店,我們也很為剛才那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感到慚愧。
那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月上樹梢,微風拂麵,樹枝兒在和煦的春風下輕輕地搖曳,月光下樹影婆娑,真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我彳亍於我們這個小城街頭,呼吸著春天的氣息,突然“嘎”的一聲,一輛白色轎車就在我身旁停下,一聲“叔叔”也從駕駛室的玻璃窗內飄過來,我正在詫異,車門開處,一位婷婷玉立的年輕女子就站在了我麵前,這女子有三十了吧,淡妝的她在月光下顯得那麽楚楚動人,我打量了一下,覺得似曾相識。“不認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尷尬地笑笑,“哪兒是貴人,閑人還差不多!”她又笑了,“哦!你是xxx”,“總算給您想起來了吧,走,跟我去喝咖啡。”不由分說,她把我拉進汽車裏,直奔一家咖啡店去。xx是我一個老同學的女兒,我和他雖然讀的不是一個專業,但曾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過,由於是老同學的關係,相互間經常來往,兩家很熟悉。在我調離原來工作的地方不久,我這老同學突遭意外死亡,留下在紡織廠當工人的妻子和生前最鍾愛的寶貝女兒,當時不過十六七歲。父親去世後,她就輟學了,早早的步入了社會。偶爾我也能從其他老同學處聽到一些她的情況,但東鱗西爪,內容竟大相徑庭。十多年了,在這小小的城市裏,我竟然一次也沒遇到過她。“不!我幾次看見您,有一次還喊您,不知是不是怕我向您借錢還是什麽其他原因,您竟然連頭也沒轉一下”,說著,她調皮地笑了,露出一口象珍珠似的小白牙。我趕緊解釋,我車技不好,騎在自行車上總是小心翼翼的,所以對外界反應很遲鈍。“這是現磨的咖啡,味道醇醇的,您喝一點”,我呷了一口,她所謂醇醇的咖啡喝到我嘴裏卻隻有苦的味道。我正在遲疑著,要不要問問她這麽多年來的情況,她卻自己說起來了。原來她離開學校後就一個人開始孤軍奮鬥,曾經南下廣州、深圳,北上俄羅斯,從服裝鞋襪到電器日用百貨,什麽生意都做;從擺地攤開始直至辦公司、超市。我對她說:“倒真看不出你小時候那麽靦腆文靜的小姑娘,竟然成了大款實業家,失敬得很!”她淡淡一笑說:“您隻看到了現在的我,要是十年以前您看見我,就不會這麽說了。父親死後,孤苦無依,我也曾想上大學,出國留學,可母親那一點點菲薄的工資兩個人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否則小小年紀怎麽會一個人出去闖蕩呢?”她告訴我,這十多年來她嚐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領略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你一定已經成家了吧?有孩子了嗎?”一絲苦笑浮上了她的臉,“我幾乎已經結了婚,可最後還是沒有成功,怎麽說呢,按時髦的說法我目前是個單身貴族。”我對她說,假如沒有什麽不方便的話,能不能講得詳細點,她說沒什麽不可以。下麵就是她說的,在她講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時而興奮,時而有些哽咽;另外,我還發現她經常抬頭望著窗外,有一次我順著她的目光也抬頭向窗外望去,原來那天是月半,月亮懸掛在天際,因為月亮的光芒,隻有在遠離月亮的天空才綴著那麽幾顆黯淡的星星。
也是在月夜,不過那晚的月亮象娥眉似的,我躑躅在哈爾濱街頭,生意上不順手不說,最令我傷心的是一直與我合夥做生意的小姐妹竟然棄我而去,把債務都留給了我。那時我基本上已一貧如洗,就像回到了我剛剛跨入生意場的時候。在哈爾濱那條充滿了俄羅斯風情的大街上,我百無聊賴地漫步了很久,直至腿疲足軟,才推開一間咖啡館的門。店堂裏坐滿了人,大多是成雙作對的年輕人,也有不少老外。我掃視了一下,隻有臨窗的那個雙人桌前還有個空位,一坐下來,才發現對麵的一位男士與我年紀相仿,不由得讓我十分尷尬。“沒有關係,這個位子本來就空著。”好似看出了我的窘態,他對我說。我打量了一下,很帥氣的一張臉,一雙濃濃的劍眉下是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微微上翹的嘴唇,給人一種很堅毅的感覺,可說話的聲音聽上去卻很柔和。也許是自己最近碰到的不如意事要向人傾訴發泄的原因吧,也不知怎麽搞的,我竟然把我的情況特別是目前的艱難處境向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且是個年輕的男子一股腦兒的倒了出來。那晚他說的很少,盡聽著我說,不過我也弄明白了,他也是南方人,大學畢業後因為分配的工作與專業不對口,所以辭職與幾個朋友合夥到東北做邊貿生意。他了解我的情況後,說願意幫助我。鬼使神差的,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話。至今想起,我還很感謝我的第六感覺。實際上是那天咖啡館裏的音樂,您知道我讀書讀得少,對音樂是一竅不通,隻覺得那樂曲很好聽,“這是月光曲”,他向我解釋。接著他又告訴我鞋匠和盲妹會見貝多芬的故事:在維也納郊區的一幢破舊的小屋裏,住著一個鞋匠和他雙目失明愛好音樂的妹妹。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盲妹正在彈奏一首貝多芬的鋼琴曲,恰好貝多芬散步到此,循聲而至,並指導她演奏。兄妹倆從美妙的琴聲中得知演奏者正是大名鼎鼎的貝多芬,高興之餘懇請他再演奏一曲,此時萬籟俱寂,月圓如鏡,貝多芬即興而奏遂成此曲。他又告訴我,他最喜歡這首曲子,他也喜歡月光。這太巧了,我也喜愛月光,月光讓我心情趨於平靜,月光讓我想起那千裏之外的故鄉,還有那倚窗盼我歸去的老母親。也許就是對月光的共同愛好吧,也許是緣分吧,反正我相信了他說的願意幫助我的話。
他真是信守諾言,第二天我就去他們的公司,先是坐辦公室聽聽電話,接待接待客戶,熟悉情況後,我慢慢從業務員升到了業務經理,這時候他把公司從合夥的朋友手中接收了過來,由我倆一起經營。那幾年,生意很好做,特別是與俄羅斯的邊貿生意。當然現在邊貿生意已不太好做,這也要怪我們自己。那時候前蘇聯剛剛解體,俄羅斯人日用品相當匱乏,所以價廉的中國商品頗受青睞,有些中國商人就專門拿國內市場上人們不要的劣等商品弄到俄國去賣,到後來俄國人不相信我們中國貨了。我前年到海參崴,看見幾家商店門口用中俄英三種文字寫著“本店不銷售中國貨”,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和他合夥做了三年,錢賺了不少,這三年中,他一直對我很好,說實話,我也很喜歡他,而且我還很感激他,假如沒有那個月夜的巧遇,我不知流落到何方了。您一定會問我,既然這樣為什麽你們不結婚組合家庭呢?一絲淡淡的哀愁掠過她的顏麵,稍稍停頓一會後,她又接著往下說。“在與他相處的三年中,他對我總是彬彬有禮、關懷體貼,有些象大哥哥關心小妹妹的那種感覺。您知道,我是獨生女兒,所以從未有過哥哥愛護和關心妹妹的那種感受,但從他那兒我感受到了。我真希望能嫁給他,可是從言語到行動,他從沒表露過想結婚的念頭。有時候我懷疑是不是他已有意中人,又不象,除了生意上來往的人以外,從沒有年輕女性找過他;公司裏有幾個漂亮的女職員,一廂情願地向他獻殷勤,他也不理不睬。
一天晚上,我與他一起招待一位外商吃飯,那晚被那個禿頂的客人硬灌了一杯紅酒,從不喝酒的我被酒精一燒,很是興奮,送走客人後,我要他陪我一起步行回去,他答應了。記得那是金秋十月的晚上,上弦月懸掛天空,星星頑皮地向著我倆眨眼睛,好似已經窺視到了我內心的秘密。也許是淡淡的酒意,也許是那溶溶的月色,習習的涼風,那晚上我的話特別多,而且放下女孩子的矜持,簡直是直言不諱談到我倆的事。三年來,從未有過的,他居然撫摸了一下我的頭,我的心不由劇跳起來,正期待他進一步的動作,不想聽到好似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冷冷的聲音:‘對不起,我不能。’接下來的話更讓我吃驚,‘我就要去美國繼續我的學業了,已經辦好了去美國的簽證,公司的產權證以及營業執照等都已經改成了你一個人的名字,賬上的資金也都給你留下了。’這些話不啻給我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我欲哭無淚,在十分衝動下,我居然罵了他,罵他是偽君子,罵他三年來欺騙了我的感情。他呆若木雞,一言不發,那眼神裏充滿的那種悲哀和絕望直至現在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似在麵前。可惜當時正處於失望和盛怒下的我居然沒有好好想一想。我招了一輛出租車就往我住處駛去,上車後熬不住又越過後座的玻璃向後望去,在黯淡的燈光下,他低著頭站在那裏。以後的幾天,他一直沒有來公司,第七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晚的月亮很圓很圓。早晨我到公司時,辦公室主任給了我一封信,說是董事長叫她交給我的。說著,她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揉皺了的紙,叫我自己看。
信是這樣寫的:‘xx,很對不起,三年來我向你隱瞞了一件事,雖然我不是故意要這麽做的,但客觀上卻傷害了你,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大概你從沒注意過我經常在服用各種藥品,有國產的也有進口的,還有民間秘方,可是多年來一直未能奏效。自打認識你後,我更是四處求醫,希望能把我的病治好。可惜至今也無絲毫改善的跡象,我已經失去了最後一點信心。而今我就要去遙遠的地方,我將全身心投入到學業中去,借此也好忘卻我的悲哀;我倆在這茫茫人海中相遇,也是一種緣分,就像大海上相遇的兩葉小舟,在一起乘風破浪後,又各奔前程去了。你是個好姑娘,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感到了,可惜我們隻能做朋友。昨天晚上,我又去我們最初相遇的那個咖啡館,你曾經坐過的那個位置正好空著,我多麽想再次看到是你坐在那兒,但我又不希望你來,幸虧你沒來,否則我想我的決心會動搖。記得我們頭次相遇的那個晚上,天上是彎彎的月亮,不太明亮,但我感覺很好;昨晚上我又從窗外望去,那月亮倒是滿月,圓圓的,應該象征著人間的美滿和團圓,可惜今天她不是。店堂內正播放著海頓的《f小調交響曲》,在這部交響曲的最後樂章,一件件樂器結束了自己的演奏,離開樂隊和舞台,最後隻剩下兩個小提琴,孤零零地結束全部樂曲,人們把它叫做“告別”交響曲。就在我們分別的時候,正好聽到這曲子更讓我感到惆悵。永別了,親愛的朋友!不要尋找,你也不可能找到我。我是個孤兒,自幼由我的伯父撫養大,伯父省吃儉用了一輩子,培養我上了大學,正在我事業興旺的時候,他突然去世。伯父早年鰥居,伯母死後一直未續弦,伯父的死很讓我傷心,如今我已一無牽掛,將在異國他鄉度過一生。在離別之際,我要給你一個忠告,遇到適合的人,趕快成個家,也好讓遠方的我放心,讓我在那遙遠的地方為你祝福。公司裏的人都不知道我去美國什麽地方,當你接到這信的時候,我已在太平洋的上空了。永別了!你忠實的朋友xx於淩晨二點。”
“這信文筆不敢恭維,但字裏行間倒是流露出無限的真情。”讀完信後我說,抬眼望去,她已是淚眼盈盈了。“叔叔,您是醫生,xx的病難道真的治不好?”我告訴她,目前有好多病醫學上都是無能為力的。
我杯子裏的咖啡早已冷掉,月亮大概升到了我們的頭頂上,從窗戶向外望,已看不到她的倩影了,突然我聽到播送的音樂了,那曲子我很熟,是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也是我最喜愛的曲子,它歌頌了春天桃李芬芳、鶯歌燕舞的美好景象,春天永遠讓人充滿希望。“今後你有什麽打算呢?有沒有找到意中人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小時候父親喜愛古詩詞,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背誦好多唐詩宋詞,自從投入商海,早就與它們絕緣,這兩句倒是記得很清楚,不知用得對不對?”
夜已深,她用車子送我回家,走出大門,抬頭一看,皓月當空,把冷清的街道照得如同白晝。對麵一家人家正在演奏京劇曲牌“夜深沉”,那深沉委婉的旋律飄散在夜空中。
那晚上,平日“好夢留人睡”的我居然翻來覆去睡不著,思來想去,後來也想通了,紅樓夢上不是有這麽一句“人生不足今方信”嗎,於是我又悄然入夢。
後記
初夏的夜晚,炎熱還要過些日子,涼爽的微風吹在樹葉上,發出颯颯的聲音,今晚的月亮又圓又亮,對麵山坡的輪廓被一道長長的月光照亮,樹林裏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望著這月光的清輝,我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夜,那晚的月亮與今晚的月亮一樣亮,一樣圓。哦!月亮本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改變,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從她存在開始,一直這樣。
三十多年前那個嚴寒的夜晚,兩個與我素不相識的農民父子,搖著船櫓把扭傷了足的我送回鎮上,我睡在船艙裏,蓋著他家兒子新婚的被子,望著天上的一片月色,那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偏著頭,好似冷得直哆嗦。月光下隻見河岸上光禿禿的樹木往後退去,整個世界都好似在靜靜地安睡,隻有那櫓聲打破了漫無邊際的寂靜。月光下我看見父子兩人汗涔涔的臉和口中呼出的霧氣,心中湧起一股暖意。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樹葉兒……夜色多麽好……在這迷人的晚上。”隔壁一家人家正在放音樂,這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曾經與我的青少年時代相伴,它與今夜的月色是太配了,也因為它,令我想起了好多月夜的往事,雖然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但月夜總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