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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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迷漫的早晨 ———夫妻本是同林鳥.......

(2017-09-14 09:17:35) 下一個

隆冬時節,難得的天氣稍稍轉暖了,和煦的陽光灑向大地,給人絲絲暖意。正當我們在院子裏邊曬太陽邊聊天的當兒,幾個鄉下農民用一付門板抬進來一個病人,我與一位護士跟著把病人抬到病床上。這病人又瘦又黑,呼吸微弱,一動不動,要不是兩個眼珠還在轉動的話,我真要懷疑抬進來的是個死人了。這人個子一定很高,因為躺到床上後,他的兩隻腳已經伸到櫟樹做的床架外了。我開始詢問病史,幫他作體格檢查。病人穿的一件黑呢大衣,雖說髒得泛起油光,但可看出這大衣料子不錯。當我把他大衣扣子解開一看,不由人大吃一驚,原來裏麵除了一條百孔千瘡的絨褲外,未穿任何衣服,那大衣裏子上麵爬滿了白色的蟲子,旁邊的護士驚叫起來:“啊!這麽多的虱!”說來慚愧,我從未見過白虱,那次總算大大的開了眼,我忍住了病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小心翼翼地當心白虱爬到身上來,急忙把體格檢查做完。那時醫院連個X光機也沒有,憑我學到的知識,這個病人是胃穿孔,應該進行手術治療。我對送病人來的幾位農民講,快送城裏人民醫院去開刀,在這鄉下小醫院隻能等死。那幾個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大眼瞪小眼,不吱一聲;後來一個人小聲道:“我們也作不了主,問問大隊看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接通了大隊部的電話,答複是隻能在本地看,大隊裏沒有錢,醫院裏不收就抬回去!我聽了很氣忿,就問誰是家屬,幾個人的眼光集中到一個瘦瘦的個子矮矮的人身上,這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結結巴巴的說,他沒有家屬。我把情況向院長匯報後,院長請示鄉民政,答複也是在我們



院先看起來。在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硬著頭皮把病人收下來。

因為護士怕白虱,沒辦法隻好我自己給病人打針輸液。送他來的人一個不留心都走掉了。天黑後大隊派來陪病的人才到,這人是個瘸子,右手又是隻有臂膀沒有手的,據他自己介紹是大隊的治保主任,解放前地下黨住在他們宅基上,他給他們放過哨。解放後按理應該安排他當個官,因為不識字,所以安排在大隊當治保主任。那年月,農村裏的人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連個小偷也沒有,治保主任也就沒事幹,所以大隊派他來陪病人,每天給一斤米。這個病人挺可憐的,而且隻是在我們醫院掛掛鹽水,打打止痛針,不過是拖日子罷了。我從一個醫生的角度,實在有些於心不忍,所以空下來經常去看看他,在治保主任和他斷斷續續的介紹中,總算了解了個大概。這病人是江蘇鹽城人,從小就跟村上人到了上海,在油條店裏做大餅油條;解放後進廠當了工人,娶了妻子,有了三個小孩。六零年國家困難,他帶頭報名全家下農村,當時在紗廠做工的老婆不願下鄉,給他死磨硬纏,在一片鑼鼓聲中,他們全家戴著大紅花糊裏糊塗的就到了鄉下,憑著一股熱情積極爭取下鄉的他到了鄉下才傻了眼,三間毛坯房,屋頂上的茅草發了白,薄薄的一層,這房不擋風不遮雨,鍋瓢碗盞全無(當時的情況與六十年代後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待遇真有天淵之別)。這些還不是大問題,最棘手的是夫妻倆從沒幹過農活,每天起早摸黑,渾身酸痛回家來,三個孩子大的才十歲,最小的四歲,成天在泥裏打滾,髒得象小叫花子;他老婆本來就不願下鄉,這麽一來,吵架就不可避免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以後逐漸升級,開始動武,不到半年,這個家就破碎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卻遇頂頭風,另一個人的加入使這個處於風雨飄搖中的家庭徹底瓦解。生產隊裏有個光棍,說起來和他老婆是蘇北老鄉,小時候隨著父母到這蘇南水鄉種客田,父母早已去世,因為家裏窮,三十出頭的人還沒有娶親,看見這家上海下來的人不會幹農活,就經常給他們幫忙;剛巧夫妻倆由怨生恨,他老婆一來二去就跟這光棍好上了,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過不幾時這個光棍就登堂入室,堂而皇之的住進了他家,儼然像個主人;他倒被趕到了外麵堂屋裏安了一個竹塌住下來,這時他才真正懊悔當初這個“風頭”不該出,但已無可挽回。他也曾寫信向原單位陳訴困難,要求回上海,可惜十多封信換來一個答複:“上海沒有政策,安心在鄉下務農。”他隻好在這淒風苦雨中捱日子,還處在那種尷尬地位,直至這次發病。送他來醫院的那個瘦瘦的矮個子就是他老婆的“漢郎頭”(當地人對姘夫的稱呼)。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我真恨自己不會開刀(當初我是幹內科的,也因了這個病人,後來下決心改行幹了外科),隻能看著他等死,但嘴上還要安慰他:“不要緊,掛掛鹽水就會好的”。每次他總要對我說:“謝謝儂,蔣醫生,儂真是個好人!等阿拉毛病好了,回到上海,儂一定要到阿拉家裏白相,阿拉一定好好報答儂”。他的感謝更使我難受。

他入院的第五天吧,那天天氣特別冷,天陰沉沉的,空中飄著雪花。病人的神誌有些不清了,我替他把取暖的鹽水瓶換上熱水,看著鹽水一滴滴滴下去,我的心也在向下沉。他的眼睛睜著,嘴唇微微的翕動,好像在喊:“回上海,回上海”。半夜,護士來叫我,說童富貴不行了,我起來一看,病人臉色蠟黃,脈搏微弱,血壓下降,氣若遊絲。我叫護士打了兩針強心針,這也是聊盡醫生的職責罷了。淩晨四點鍾,他終於脫離苦海,走了。頭天晚上,他告訴我,他是獨子,父母親苦了一世,希望他這輩子又富又貴,所以起的名字是富貴,可現在又苦又窮,說著說著,兩行濁淚從眼中流下來。

夜間大隊部沒有人,電話也不通,瘸子治保主任隻好一腳高一腳低趕回去通知。早晨大隊裏派來一條水泥船,他老婆也來了,看上去人倒蠻清秀的,在醫院裏醫生護士的睥睨下她哭得很傷心。幾個人七手八腳幫他穿上那件黑尼大衣,放在竹塌上抬到船上,這時候大片的雪花落下來,落在他那件黑尼大衣上,就像特為綴上去的白花。

突然我腦海裏冒出唐代民間詩人張打油的一首打油詩:“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河灘邊的老榆樹上,兩隻寒鴉嘎的一聲飛起來,船櫓劃破水麵,漸漸遠去,鵝毛似的雪片還在紛紛揚揚的下著,天空和大地一片白茫茫。

外記:

七十年代後期,隨著插隊知青返城的政策得到貫徹,童富貴的老婆和孩子總算把戶口遷回了上海,她本人也回到了原來的工廠;隻是她後來的丈夫隻能繼續留在鄉下。那瘸子治保主任文革期間被人揭發出來曾經出賣地下黨,所以不但治保主任的職務被革去,還吃盡了苦頭。文革結束後才給他平了反,並且安排在一個單位當每天喝茶聊天的三把手領導,不久就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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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斯曼' 的評論 : 謝謝您的指教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極航線' 的評論 : 一句”六零年國家困難”帶出多少心酸。。。一個普通的生命可以委屈成這樣,也讓人動容。n從生活經曆中積澱出的文字,雖然沉重,卻被作者平靜地道出。真是好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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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離離源上草' 的評論 :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暮藹茫茫
離離源上草 回複 悄悄話 人比人,氣死人。誰誰誰的七年知青歲月。。。。。。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極航線' 的評論 : 謝謝
北極航線 回複 悄悄話 一句”六零年國家困難”帶出多少心酸。。。一個普通的生命可以委屈成這樣,也讓人動容。\n從生活經曆中積澱出的文字,雖然沉重,卻被作者平靜地道出。真是好文呢。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癡一生' 的評論 : 好的,謝謝
癡一生 回複 悄悄話 好淒慘的故事。作者好文筆。望多寫。
劍門奇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安靜的角落' 的評論 : 謝謝
安靜的角落 回複 悄悄話 長歎一聲。。。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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