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愛人/時光
人,無往而不在孤獨之中/時光
人之精神世界乃熱帶雨林,其間蓊蓊鬱鬱,莽莽蒼蒼。作為外來探險者,不管你有多熱愛它,哪怕日日徜徉其中,你也畢生難窮盡它的豐盛和廣大。它裏麵有高聳入雲的望天樹,有肥碩碧綠的野芭蕉,有色彩嬌豔的箭毒蛙,還有五光十色的魚和蛇。河流汪洋恣肆,雨水來去如風,或陽光籠射,或幽暗崎嶇,總之,永遠在變幻,永遠有或大或小的細節,超出你最最明察秋毫的覺知。
他人之於我們,我們之於他人,都是如此的一片一麵在生,一麵在死,瞬息萬變,深邃無邊的雨林。想通透了解他人的內心,與讓他人通透了解自己的內心,都無異於癡人說夢。我們了解到的一切都隻是蟬蛻,隻是一個靈魂曾經走過的足跡。而真正的精神永遠在一往無前地演變,狂奔,我們永遠無從追逐它的腳蹤。
這是世間最不幸,也是最可慶幸之事。
不幸是因為,終此一生,哪怕切近如夫婦,如父母子女,也很難徹底了解身邊那個人。我們隻能在大致的性格走向裏,習慣裏,好惡裏,看到一個人大體鮮明的輪廓,就自以為熟知了一個人。確實,人生在世,大多時光都活在表象的層麵,比如吃喝拉撒的偏好,比如待人接物的方式,比如在生活的各個節點上流露出來的價值觀,世界觀,所有這些,都如印象派的點彩,朦朦朧朧勾勒出一個人從外到內的形狀,我們就以為這便是那個人的精確麵目了。其實不然,它們不過是些彩色光斑,帶著我們對光的印象,我們自身的感覺。假如你湊得足夠近,你會發現眼前隻是一片模糊的光點,那個人真正的質地已消失在光點中。這聽起來是挺可怕的事,至少令人沮喪。它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再親愛,再渴望無限靠近的人,歸根結底都隻是太陽係裏不同軌道上的行星,我們永無從離開自身軌道前往對方軌道,與之無限靠攏。這就讓我們心中生出無盡的蒼涼和孤獨。
比如我之於我老娘。她老人家殺伐決斷,雷厲風行,既心細如發,又大條粗疏。她能留意到表象的一切細節,卻看不見你內心的任何細膩筆畫。我活到中年,在她眼裏還是幼稚的毛丫頭,凡事都得她罩著。由於她對我這種認知的投射,我就被迫調整步伐,去迎合她的認知,以省去溝通中的諸般麻煩和錯位。對我來說這是最輕鬆的相處之道。我不可能坐下來,目光深邃地凝視著她老人家,一本正經地跟她推心置腹,她老一定會覺得我酸文假醋,甚至瘋了。所以你看,親如母女,其實我老娘比任何友人都更不了解我的內在。
然而這種隔絕也確是可慶幸之事。因為是孤島,絕無被吞並被收編的可能,所以我們才能成為完完整整的,真正意義上的自己。我們的每一次起心動念都如風起雲湧,時而大江大海,時而涓涓細流,時而光芒萬丈,時而雲飛霧罩。有天使,有惡魔,有大美,有大醜。我們慶幸所有這些體驗都完完全全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才不會因為自己的不完美有大白於天下之憂而竭力壓抑,瑟縮,消滅本真的自我,成為芸芸眾生中毫無特色的大路貨;相反,因為知道內在的一切都如封閉的真空,是我們一個人坐鎮的王國,我們才可從容對付內在的殘缺,在每一次對付中自我完善和提升,不假任何人之手,雙手勞動,構建心靈。同時,所有那些人所不可見的大美也單單屬於我們自己,我們在無言悸動中感受神聖至美的存在,一個人獨享靈魂的成長和飛升。那是極妙不可言的瞬間體驗。我們誠然可以跟人分享靈魂深處一些斷簡殘篇的領悟,但與內在那白駒過隙電光石火般的無數美輪美奐的化學反應比,語言永遠隻是冰山的一角,豹皮上的一斑,道出來,就已不複是它。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生而孤獨,且無往而不在孤獨之中。不管極大的喜悅,還是極大的痛苦,終極意義上無不需要獨自消化和承受。這是生命的本質狀態,好也好,壞也好,我們都必須與之共舞。
所以,要學會享受獨處,享受孤獨,享受孤獨中極大的圓融和滿足。像一隻春蠶,作繭自縛,把孤獨做成一隻潔白堅韌的繭,自己藏匿其中,沉默,醞釀,努力,最後在孤獨中破繭而出,留給世界一件晶瑩華美的袍。
這袍,便是我們來世一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