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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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2020-10-17 12:00:21) 下一個

 

偶然重溫往日信箋,幾乎淚奔。特此摘錄部分,以緬懷我永不褪色的青春——
 
摘錄前先說說晴,當年和我同在人大附高中六班,後分到同一文科班,並同寢室三年的女生。
 
無論如何回想,高中時代都是段又苦澀又甜蜜的時光。苦澀不難理解,頭頂高考這柄達摩利斯劍,誰的青春不曾不堪重負? 那段年華,生命的底色基本是陰鬱的灰,然而又不全是灰,在遮天蔽日的漫天灰色中不時也會露出抹驚心動魄的紅,讓黝黑的肩膀上挑著重擔一步步挪往山巔的挑山工的心也能被溫暖,被照明。
 
晴正是這樣的一抹紅光。斯人體胖,整體氣質就是隻憨憨泰迪熊,放唐朝也得算微胖界人士。這是個極為質樸聰明的女孩兒。手風琴拉得很好,不學有術,光玩兒也考進了人大。我的高中時代,她就像一隻可愛的毛絨絨的玩具熊,在所有低沉的時分讓我依靠。她對友情忠誠到一個地步,當我臉上起了病毒性皰疹而塗了難看的紫藥水時仍一口咬定:我覺得你現在的樣子,比你以前更美!照她的說法,在那殘缺的遺憾裏有種特別可愛而感人的東西。
 
晴對我特別好,是那種極暖心的好。也許因天生不夠美,從不寄望於眾人的矚目,所以生就了一種溫厚豁達的心性,任何時候都甘當陪襯。她總是對我說,能做你的知己,我很自豪。在她眼裏我一切都好,我的孩子氣,我的不諳世事,我的天馬行空,甚至我的任性和偏執。高中三年,她在我身旁就像個護身符,隨時隨地保護我關照我,在我冒傻氣時為我善後。她還不時帶我回她在北京城裏的家,她同樣圓臉的慈祥的媽媽為我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她家的大黃貓也愛在我身邊蹭來蹭去。晚上,她父母坐在燈下,一個讀報,一個打毛衣,兩人絮絮聊著什麽,而我倆在閣樓上閑談,隻覺一切都不可思議地美好。
 
高中最後一年收到晴的賀卡,上書: 看到小熊長大了,不再需要大熊保護了,真不知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
 
寫到此你大概以為晴是蕾絲邊,但她不是。那時的我們就像兩隻冬天的鬆鼠,在樹洞裏相偎相依著取暖,一起度過高考的寒冬。情誼之純,之真,在我一生中空前絕後。可惜後來晴考到人大,我混跡北大,各忙各的,漸行漸遠,最後竟至失聯,多年來四處詢問而不得其蹤,實乃平生一大恨事!
 
她在一封信裏寫道:“……寫信實在傳達不了多少信息,盼你回到海澱,我對你一吐為快。說到吐,告訴你,上上周我吐了,趁機休息了三天。

(你現在還像從前那樣對你的同學講春天的樹兒給你什麽感覺嗎?我可記得你關於附中花園裏樹的一年四季的評論!)”
  
然後就是雲了,一個狂熱地崇拜諸葛亮,極有文學天分,極擅詩詞歌賦,眉眼極清秀,後來如願以償考到人大中文係的川籍奇女子。關於她,我已寫過兩篇文字,這裏就不再贅言。但還是要提到她送給我的青玉案:
 
泡桐花開花且碎,
風驚起,愁滋味,
魂遠香殘獨憔悴。
夕陽悵望,冷月低垂,
此意憑誰會?
 
人生苦短何所謂?
留癡情,千秋歲,
一寸才華一寸淚。
玉章錦瑟,丹青妙對,
回首應無悔!
 
厚厚一摞信箋裏,主要是她的,因為太多,不能一一羅列,隻好摘一篇如下,可稍見斯人風采:
 
“很久不曾攤開一張紙,在清亮的燈光下,靜靜地寫些什麽了。前些日子,曾創下每日必寫五頁紙的日記的紀錄,可於今,卻因他的遠去而紙筆蒙塵,那本帶鎖的日記已久未開啟,我擔心鏽死的不是那把黃銅的小鎖,而是我的本該浪漫而繁華的青春。

從沒有想到過,隻在小說中讀到過的三角的故事會在自己身上突然蒞臨,也從沒料到自己會第一次陷得如此之深。此時此刻,遠在異鄉的他也許正在為自己又一次生意場上的得意而舉杯歡慶,卻不會知道,在他曾留過淚水與微笑的京華,有一個癡情的小小女孩每日騎著單車孤寂地行過那段長長的,五六月的初夏夜間,幾乎每晚他們都共同行過的路。現在正是一步一景,一景一段情。寸寸柔腸在車輪的無聲轉動中寸寸成灰。多少次騎在車子上恍惚前行的我,眼前都會幻化出他騎車帶我風馳電掣在闌夜人跡稀疏的小街上的場景,可我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無聲地訴說——那不過是永遠的回憶!

我知道現在的你對他一無所知,我卻無法向你細細講起,就如你要我向你講述什麽是宇宙,我將無從作答一樣。想了很久,我隻能給他下一個十分主觀的定義,隻有一個字——美。

他並不十分英俊,也不十分強壯,但他卻美得驚心動魄。他有一雙明若秋水,懾人心魄的亮眼睛,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盛滿了美,並創造著美的,心靈。有一件頗小的事情令我感動至今,也正好是對他的美的一個詮釋。
 
那是初夏的一個雨後的夜晚,他帶我去看他在外麵租的一間小屋。小屋在已荒蕪的田邊,門前是一潭被別人倒滿垃圾的死水和長瘋了的野草。小屋裏小極了,陰暗潮濕極了,如困獸籠一般,讓人艱於呼吸。即使透過半掩的窗簾,也隻能看見天空中緊密封鎖得不露一絲天光的濃雲。在小屋中靜默著,他忽然用興奮的聲音問我:“你看見那顆最亮的星星了麽?”順著他的手指我迷惑地望過去,卻隻見小屋黑漆漆的棚頂。

‘你為什麽不想象一下,我們正躺在廣闊無垠的大草原上麵對了一天璀璨的星空呢?’他微笑地望著我,眼中閃爍著星辰一樣耀亮的光芒。在他的雙手的指尖劃過處,我分明感受到了他在黑暗與壓抑中揮灑出的一片光明的了無邊際的至美的星空!
 
也許大多數人會笑我,竟為那麽極平常的小事感動,可我要說隻因為這一句話,我知道了我的男孩心中裝的正是我所癡迷追求的——至美!
 
……說了這麽多,我想你還是什麽都不明了,其實我自己也很糊塗,也許這種感覺才算找對了!
 
既然一切故事都將成為曆史,那麽歡樂與憂傷又有何分別?
 
考慮再三,終於不把他的照片寄與你,隻因那是絕版。我不得不放在我那最溫柔、帶淚、並不可碰觸的心底好好珍藏。其實,隻要抬頭望望夏夜的星空,你就會看到他,也該看到我——自那一夜別後,用一生的等待,數星星的女孩……
 
在你們那片‘平疇交遠風’的美麗校園裏,更多的,也許是一種空靈的自由……你的那個紅塵中的賢良男士出現了沒有?有那麽一天,一定要帶他來讓我觀賞觀賞,看看什麽人這麽有福分,博得了天下最癡絕的才女的芳心!
 
又到了寄卡愛心滿天飛的季節了,每天都有無數人次敲開宿舍門來兜售賀卡。在流光溢彩的圖案之中,我在想哪一款才配得上遠方的你呢?又有哪一方小卡載得動這如許相思!
 
希望有一天,你能來看看我,看看我被同學們稱作‘秋波淹死人’的眼睛,我的溫柔的眼睛吧!……我想你!
 
唯願,君心似我心!
 
愛你的,我”

Again,她不是蕾絲邊,百分百直女。但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搞笑,彼此肆無忌憚地言愛。那時的所謂愛,便是深情厚誼的代名詞了。
 
大學裏她兼職某電視台主持人,有次約我去參加她的生日趴,我見到了一群“社會青年”,她的氣質裏也有了陌生的成分,後來便心照不宣地,漸行漸遠,直至杳無音訊。不知現在的她,眸子還那麽清亮嗎? 還發狂地熱愛諸葛亮嗎? 還記得曾經的我嗎?
 
遷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女孩。小學四年級我從遼寧轉學到北京即和她同班了。初高中我考進頂尖的學校頂尖的班,和她的聯係卻從未中斷。暑假時一起背著吉他去同一老師處學習,夏日的黃昏一起漫步河堤,談那個年齡會談的天。有時會像兩個小流浪漢,肩並肩靠牆根坐著,漫無目的地閑聊,在那時尚幹淨的,爛漫的霞光裏。
 
以下是她的來信:
 
“在我的眼裏,這世上許多東西都是灰色的,所以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愛上灰色,但你總是那束灰色中的蕊,是紅色的。我愛得緊,便舍不得碰,舍不得讓你有分毫損傷,所以就隻有坐在一邊去欣賞你。
 
我把你看成我自己。當你高興時,我也高興,你成功時,我也自豪,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所以也想努力做出一些事情,讓咱們共同分享過程的艱辛或後果的喜悅。
 
我是深愛著你的,從小到大都是。所以我隻希望你會順利地做成你想做的,完成你個人的設計。
 
有消息後別忘先告訴我。”
 
 讀到最後一句我費了半天神,想自己當時有什麽消息,可以先告訴她。

下麵也節選自她的信:
 
“……告訴你,我也在看《平凡的世界》。我被路遙營造的這個氛圍和他筆下的人物感動了,還未看完,但我正在體會著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奮鬥。我時常想起路遙創作此文的情景:負著重病,遠離家人,去山裏找一間茅屋,屋內堆滿了報紙,山似的,比人還高。黑暗裏路遙坐在小凳子上查找資料,胃痛了,絞著痛,他先是跪下,後是幹脆趴在地上,用凳尖兒頂著痛處,翻找資料。是的,他需要去醫院之前啃完這座‘山’。他後來是怎麽樣查資料的?是在地上爬著去的!他沒有力量再站起來,卻有力量再工作下去!

這是人的一種有價值的生存方式。我知道,做文人,一定要有敬業精神,也就是狂熱的投入精神,這是最重要的。對於一個要進入文學的人來說,要有天分,天生氣質中要有一種浪漫氣息;甘於寂寞,因為如果走文學的路,學理論中必然會有如法律條文一樣枯燥的理論,即使畢業,走上社會,麵對雜亂的人的世界,以及如何麵對創作與發表之間的距離,發表與被人接受之間的過程,這都是個會讓人心裏七上八下的事兒。

下麵,再分析一下你自己。你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符合一個學文學的人的標準,尤其是你的負責的勁兒,是可愛的。你的潛力是很大的。舉例說,我是看著你走到今天這步的。你的狂熱的投入有時會讓我發笑(實話),但,沒有這種投入,就不會有一個好的描繪能力。你的描述能力是我遇見過的人中最好的。以前,有時聽著你描述,我常常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的感想常常會讓我感動。我有時會陶醉。我現在突然想,如果有一天你發表了一篇特棒的(書)文章,我也許會把它譯成馬來文,讓東南亞的人也認識你。那樣咱們就成了最佳搭檔,到時你隻賣版權給我,我隻譯你的文章。太給勁了!
 
……要記住一點:活到老,學到老。所有的東西,不會因為一時你不選擇它,它就永遠與你無緣。記得看過一篇文章,一位中國女學生去日本留學期間,開了個漢語班,班裏居然有位七十歲的老婦,學得非常用功。……記得馮小剛嗎?現在紅得發紫的編劇。他幹了很多年美術,突然偶然機會,成了編劇,導演。他領導了一種文藝潮。所以,沒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你有青春作本錢,要珍惜,別怕。重要的是你學到了,得到了你所追求的東西,別的都讓它邊兒去吧!
這封信又被打斷了。剛打完排球,我上場了。當然,我們肯定輸了,被英語係打得稀裏嘩啦。沒心情極了……”
 
(信末是她的圓珠筆速寫,一個非常cute的,打傘的卡通小姑娘,旁邊注:望什麽呢,傻貓兒?)
 
下麵還是她:
 
“春天到了,真美。我想,我們倆都會不約而同地去注意一些事物。我知道,北大園內的春景一定是醉人的,而我,僅在北外這塊城市中的桃園裏就已按捺不住對這個季節的愛了。所謂的枯木逢春,北外這一片死氣沉沉的園中,不知何時突然有了許多的生氣。
 
樹幹還是依舊蒼老,但不同的是,上麵點綴了新綠。玉蘭花開過了,迎春花開過了,丁香,桃花……全都開了,真可謂是萬紫千紅總是春!
 
晨讀園是我現在最愛去的地方。裏麵一種不知名的蘭開了,粉紅粉紅的,滿樹都是,一簇簇地點綴著園子,樹下草坪上一層細瑣的花瓣,遠望去猶如粉紅的花毯。清晨的旭日東升,照在上麵,亮亮的,濕濕的,讓人愛得不肯離去。想把它縮小放在衣袋裏,走到哪都帶著,像帶著新生嬰兒,興奮得很。然而隻能這樣想想罷了,美景是帶不走的,隻有記下來,說給你聽。我以為,照片也是煞風景的,因為它太寫實了,會破壞更微妙的東西。
 
……我想我慢慢會站起來的,我要真正地成為一個人。經過了一些磨練,我會變得成熟起來。現在,我想我必須汲取知識的養分了。”
 
(下麵是龍飛鳳舞的馬來文簽名,注:簽名還可以吧?)
 
仍然是她:
 
“兩本書收到了,但沒有馬上寫信給你,我想等我看了些再說,也許會好些。諷刺與戲劇的確是我未曾留意過的兩門藝術,看後對此有了些了解,謝謝。沒有力量來源的我,so tired,在音樂中麻醉神經,在睡眠中忘掉一切,進入夢境,進入幻覺。我知道自己是能走出這塊誤區的,積極地向著目標奮進,in spite of the attack.
 
I’ll remember裴多菲的話:命運是隻膽小的狗,所以你不必怕。
 
我希望有空我們能夠多交流。我需要鼓勵,我相信自己,但也懷疑自己。我經常坐在自己的課桌前望外麵的高速公路,望對麵的枯木,莫名的熱流會衝倒喉嚨,衝到眼下。是慨歎這時光?不知道,莫可名狀。”

很多年前,大學舍友幫我聯係到了失散多年的遷,彼此交換了幾回書信,了解了下對方近況,而遺憾的是,曾經的我們,終究還是在時光中變得陌生。終於第二次失聯。這該算成年人的悲哀吧!
 
在這樣一個平淡又獨一無二的日子,做一回抄寫員,抄下些許往日片斷,也因此,曾經的青春如春天般短暫重現,也讓我深深喟歎: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感謝這些給過我時間給過我摯愛的好姑娘們。願你們不管身在何方,都被歲月溫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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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榨時光_CA2017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雲霞姐姐' 的評論 : 這樣的友情真的難能可貴,可惜生命中更多是離散和隔絕。祝雲霞姐姐和你的朋友們友情天長地久!:))
雲霞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少女的友誼非常珍貴,我中學時,也有個好女友,後來她參軍了,我們一直通信,看她講打靶,操練,初戀,我講我高考,上大學.,文藝匯演,海外關係,出國,這些信讓我們的生活生動起來,充滿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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